二 迎还
梁略来郭家迎还妻子郭菀,是在西苑宴会后的第三日。
倒不是梁略不及时,而是这样的事要先送书启知会郭家,再由郭家的长辈回了书信才作数的。当然双方书信里是不会提及夫妻之间的龃龉的,只说是“世叔还京述职,早该拜望,又兼妻子心恋诸父诸母,归宁日久,家中事务无人主持,恳请迎还”等语,郭图对此事极为重视,亲自写了回书,也是冠冕堂皇的,这样来来回回便耽误了一天。
那日清晨,梁略来郭家之前是先上高堂禀明父母的。
他父亲对于曾应许婚事的郭家原本就十分钦慕,常说郭家一门英烈,北地叛乱时的壮烈,郭象长子的忠勇,已故城门校尉自然不必说,是尽人皆知的英雄人物。如今怀想其父,自然看顾其女。
虽然他也对郭菀未能生子,却对于当初生嫡之前不得有他子的承诺不肯松口有些不满,但对于与郭家的姻亲仍旧十分看重,见梁略主动要去接回妻子,他当然欣然点头。
继母柳夫人却有些不满,道:“仲郎,虽说该接回来,我也是在太后面前承诺过的。但是这次回来后,你也不能总是事事由着她了。不是我挑剔,实在是你那娘子矜贵的很。同样是过来问安,你几个弟妇有说有笑知亲着热的,只有她,端着架子。倒像她是长辈,我是小辈似的。”
梁信瞧了低头不语的梁略一眼,又向柳氏道:“我看郭氏那孩子还好,礼节周全,并不托大。”
柳夫人却道:“你们男人家懂什么,只看外头好看。其实这礼节什么的,一家人之间原可不拘小节,反倒是诚心诚意、和和气气最难能可贵。”
柳氏虽然不是梁略亲生母亲,然自梁略四五岁后,便由她教养,也就视同母亲。后来梁略十余岁时,遇到北狄和东胡悄悄避开梁信大军,摸进家属所居的城邑,当时营中只有妇孺,这梁略竟能指挥若定,组织少量的军民,发动百姓妇人硬是顶住了羌胡联军的猛烈急攻,挺了十余日,终于等到大军来救。保全了城中妇孺家眷,稳定了军心。
其间对柳氏及年幼的梁武等人格外照顾。柳氏本来就对沉稳的梁略另眼相看,经历此事更钦佩这继子的勇略,又多疼他几分。这些年来,母子二人感情一向都不错。
但柳氏独独不能忍耐郭菀,一则是因她自己出身西河郡,在当地也是望族,却比不得郭氏这样的大族,与郭菀未免格格不入。反倒是几个庶子的妻子,出身多与柳氏不相上下,所以就亲厚得多。
二则她也是为梁略不平,总觉得梁略被郭菀辖制,拘管得可怜。
梁略自然也知道其中的缘故,知道两边都委屈,他也只能两下里说和,便笑道:“母亲说的是,但郭氏心里对母亲是诚敬的,只是她天生性子清冷些。还望母亲多教导她。”
“什么清冷?”柳氏对于梁略的说法深为不服,道:“她和自己娘家带来的侍女都有说有笑的,唯独对我们梁家的人疏离。”
梁信虽极宠爱这个年龄小他许多的妻子,却也怕儿子为难,就想着要两边弥合,笑道:“郭家的教养大概就是那样的,她定是因为尊重客气,所以才不轻易言笑。你做母亲的和个孩子计较什么?要担待才是。”
梁信不说还好,这一说又勾出柳氏一大堆的牢骚:“她如今这样都是你们父子纵容的,还没进门,就提出什么她生嫡子之前不得有妾生之子。也许是我生在窄门小户的,没见过世家女的大场面,还真没见这样挟私嫉妒的女子。这也罢了,那她倒是自己生啊?自己不能生还不让别人生。如今为一个外室,闹得满城风雨,让人以为咱们家平侯做了什么宠妾灭妻的事。怎么我们平侯就得守着她一个了?从来大家之子,皆可置媵妾,为什么就咱们仲郎就不可。你梁家当日是如何起家的你们都忘了?还不是子弟众多,家族势大吗?如今我们平侯连个子嗣都没有,将来身单力孤,指望谁能和父子兄弟似的为你拼命?又如何兴家旺族,承继家业?平侯你也是,为什么生了女儿连我们也瞒了?我们家里庶子生的孙子孙女倒有好几个,你如今也算嫡长子,没一点动静不说,生了个女孩儿也不敢告诉家里,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柳氏虽然对郭菀的指责中夹带着出身不同的酸意,也有对继子的偏爱——她甚至都不用名来称呼梁略,称他的字“平侯”,可见是真引以为傲的。
但梁氏父子也知道她说的有道理,所有一切家族要想壮大兴旺,第一要务便是子孙繁茂。
梁信也觉柳氏说的竟无可辩驳,便对梁略道:“改日把孩子带回来让我们看看。”
梁略也知道继母是为家族大计,只得答应了父亲。心里却想别等郭菀回来再引出什么乱子来,又怕闹僵了家宅不合,便端端正正解释道:“那要求是她家中提出的,也是为将来嫡庶分明。她当初只是一个没出阁的女子,怎么可能自己提出这个来?至于不得纳妾,也不是郭氏妒忌,实在是儿子既然应许了郭家的要求,便只有信守诺言。
“信守诺言”几个字,令梁信微笑点头。但在柳氏看来,就成了梁略惧内,郭菀挟制夫婿,于是她叹了口气,再不说话了。
梁略又觉得适才对继母的语气太过生硬了,便只好笑道:“母亲说的是,然儿子出征在即,不得闲暇,等回来了自会妥善安排。昨日梁美人特意召我入宫,说太后过问此事。令美人特意嘱咐儿子,说是这事也没什么是非对错的,命我好好安抚郭氏,斯抬斯敬才好。”
梁信和柳氏见梁略连太后和梁美人都搬出来了,就知道梁略的态度了——这是怕自己出征在外,有人为难郭氏,闹得家宅不和。
梁信一向看重这个能治家,能处事,能征伐的儿子,他这儿子既说要自己安排,做父亲的也不好插手儿子的内帷事。
柳氏嘴上不说,却不以为然,心里难免感叹梁略样样都好,就是惧内。她就不明白,梁略什么都尽善尽美,怎么就摊上这样一个妒妇却谈什么信守诺言,她实在是恨铁不成钢。
倒是梁信虽然不愿柳氏着恼,然终以大局为重,道:“罢了,你也要知道老二的为难,到底是郭家的女儿,你让他怎么办?”
见柳氏叹了口气,似乎气顺的多了,梁信便亲自备了礼,命梁略去郭家接回郭菀。并嘱托梁略,定要维护好梁、郭二家之好。
梁略一一答应,自去了郭家。
梁略先去拜谒郭图及黄氏。而郭图与黄氏早就摆好宴席等候多时,其时郭朗在家,也来相陪。
郭图自然与之谈起青州流寇已渐成蔓延之势,已渐渐到了兖州,感叹时势多艰。
梁略听说郭图要携家眷赴任,略一思忖,道:“听闻郭使君欲带家眷同往陈留,仆以为当三思。”
谈及相关朝事,梁略不称世叔而称使君,郭图知道这是为郑重其事,于是沉思着点头。他知道梁略此言非仅仅指陈留近青州、兖州,很容易陷入战乱,家属带去恐怕有危险。然更深的意思,却是暗中告知郭图,陈留或许很快将成为战地,他作为陈留相,乃是陈留郡的掌官,必然负有募兵讨贼之责,无暇顾及家属还在其次。更是因为朝中有条不成文的惯例,在外掌兵者,当留家属在京为质。
郭图便看向夫人黄氏,黄氏虽听不懂朝事,然也从二人的神色间觉出此事十分微妙。她原本也担心雍都家中无人照望,只是素来与夫君情深笃好,自称婚后鲜有分离。如今郭芩尚无合适夫婿人选,她也该留在京城,留心谋划女儿的婚事了。
黄氏虽不无惋惜,然为了不使郭图分心,便豁然道:“如此也好,省得他们兄弟姊妹几个没有长辈看顾,我留下甚好。”
梁略是个有心的,提醒归提醒,但对于政事只点到为止。又略谈了几句,便及时言归正题,缓缓陈述因自己处理不当致使郭菀伤心之情,又恳请世叔及世婶母容他接郭菀回梁家,他此后定然善待郭菀,用心于夫妇之事。
郭图见梁略态度恳切,且他早就认为郭菀该回梁家了,便点头应允:“你出征在即,却该接五娘子回去,你不在家时,可侍奉姑嫜,辅佐中馈。”
姑嫜,就是郭菀的公婆,涉及到父母,梁略便站起身来称谢。
黄氏身为诸母,知道此时该当充当母亲的身份,便笑道:“你们小夫妻之间那点小事早该别放在心上,还该互敬互重、恩爱白头才是。原该不等仲郎上门就早些将郭菀送回去的,谁知赶上西苑春宴的事,一直没得空。也是为让菀娘子在家中和姊妹消磨两天,她心里一宽,必然就会回去。菀娘子虽没了父母,然自小性情温顺、敦睦友善。在家中时她伯父、叔父和我也都教她以贞静自持、孝事翁姑、敬顺夫婿之道。这孩子唯有一点,就是太过于愚直,有些事情若不得当,仲郎也该容让她几分。夫妇和顺,方能令各自父母长辈安心。”
梁略躬身站立,恭恭敬敬听完后方表示此事并非郭菀之过,乃因自己行事不周。
凡此种种过场皆罢,黄氏才唤出郭菀来。郭菀此前被太后亲自教诲,回来后黄氏也没少开导,便只好与梁略互见,知道不能不回去了。
黄氏又是和言撮合、正言告诫,又是命自家子女出来与梁略厮见。凡此种种,直到午后方了此事,梁略方起身告辞。
郭图忙命郭朗、郭令颐、郭霁等子女皆来相送。那梁略作别妻族老少,才携郭菀上马车,自己乘了马,带着随从迆逦向梁府而去。
前来送行的郭图父子回归内宅后,那郭图便向郭朗、郭令颐等子女感慨道:“从前我们都没瞧得上这六郡武人之后,看在天子和太后的面子上才结了亲。今日看来,梁略思虑周全,行事合度。如今又与公孙家联姻,日渐势大。以后你当妥善维护好他和棠棣的这层关系。”
郭朗身为太子中庶子,万事皆是从太子角度考量,便道:“梁信父子确实不容小视,如今陛下也因梁美人之故格外看重梁家。然毕竟有太子在,长久而言,亦未可知也。”
郭朗自然是尊奉太子的,将来太子登基,梁氏作为曾经被宠信的诸子外戚,必然会受到抑制,因此他断定梁氏的前途,未必明朗。
郭图也知道郭朗话中的意思,然他比之才二十来岁的郭朗毕竟历经世事,知道许多事都是说不准的。但事关东宫储君,他在一切扑朔迷离之际也不能说得太明白。
于是他只能就眼前而论:“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是近在眼前的事也不得不留心。我们身为太子羽翼,有些事也当留心。如今陛下看重梁家,并非因为梁美人及小皇子。你想过没有,陛下近来也相当重用昌邑王和九江王母家的人?”
天子如今统共五子,嫡长子为储君外,存活下来的还有仅比太子小一岁的皇三子,因母亲身份低微,仅被封为昌邑王。皇五子也是嫡次子,获封梁王,如今刚刚加冠,因体弱尚未赴封地。九江王倒是体貌健壮,颇有用力,好角斗,总与些豪侠力士为伍,显然为天子所不喜。
按说太子从小就得天子亲自指点,也曾勤谨睿智,然这七八年却忽然行为大变,结交些术士、小人。就算如此,因几个兄弟皆不省心,其位自是稳妥的。
谁知梁美人所生之子,年才四岁,却聪慧异常,十分得天子之心,只可惜年纪小了些。
郭朗毕竟年轻,从未觉得诸子能动摇东宫根基,然听了父亲的话,到底有些担忧起来,又顾及几个兄弟姊妹在此,有些事不能尽言。只好道:“宗室乃是天子屏障,重用也在情理之中。太子殿下如今正值盛年,锐意奋发,儿自当勤谨侍奉。”
郭图瞧了郭霁等人一眼,叹了一声,却又没说什么。
郭霁心知是他们这些女子在此,叔父与兄长谈论机密国事实在不便。于是便与郭芩等告退而去。
东宫在西苑宴会后被天子训诫的事,早就不胫而走。郭霁等人也不知是为何,总觉得家里人为此有些恓惶惶的。
她想太子被训诫,多半是在西苑那日有什么不当举止,然想起射猎场上,太子受父命前来勘察,又觉得看起来没什么不妥。
那必然是后来的宴席上有什么过错了,她当时偷偷溜出去了,一点也不知道。
郭霁一面走着,一面听叔父叹道:“唉!我们郭家自追随开国□□皇帝平定天下起,已历百又五十年矣。这一百五十年间,多少枯荣变幻,如今开国功臣中能够撑到今天的,只剩我们一家了。可是……都说我郭家芝兰玉树、一门才俊,然自北地之乱后,能干事的子弟凋零无几。剩下这几个,不是太平庸,就是尚空谈。就是我和你伯父,说是重用,其实还是远远发配出去了。如此下去,该如何是好?”
郭芩见她放慢了脚步,也跟着听了听,待回了内院,郭芩才神神秘秘道:“你知道吗,据说那日西苑,在外朝酒宴上,太子因与陛下对于晋州王家的事见解不同而被诫斥。”
“晋阳王家怎么了?”
“纵容亲族侵夺民产,逼死了人。陛下似乎想严惩,殿下却说当以怀柔化育之类的话。这王家,别看在朝为官的很少,许多子弟都在晋阳,实则是人家为家族之计,两处分工。在朝的左右政局,在野的拼命繁茂家族。这王家太有心眼了,难怪陛下发怒。”
晋阳王家的事,郭霁也听说过一些,曾经高官林立,却因一次政权更迭而差点覆灭,于是他家再出仕时就谨慎得多,唯少数子弟出仕,大多留在家乡闷头壮大家族。
天子大概近来也有耳闻,只是没有把柄,如今借着有子弟不法,自然要打压。
“不止如此……”郭芩神神秘秘地道:“听说春宴之后,殿下偷偷出城,到桑林那边的苑墅里纵酒,不知怎么就被陛下知道了,陛下大怒,太子今日还去宫中请罪了呢。”
郭霁大为吃惊:“你可别乱说,这种事……”
“谁敢乱说?我是听我舅母说的,天子大怒乃是我舅舅亲见的。你没见我父亲和无兄长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吗?”
郭霁听了,沉默不语——“该如何是好”——这个问题,也令年少的郭霁心里惘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