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季冬最冷时日,京都又下雪了。
平西将军府。
冬日雪下得极厚,来来往往的下人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将军夫人不喜太闹,是以府中人鲜少大声说话,生怕惹恼了夫人,回头挨了板子。
忽地,扑通一声,似是有人落水了,下人们都是一惊,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去查看。
“表小姐落水了,快来人!”
眼尖的下人认出了落水小姑娘的衣裙,急忙喊了出来。
会水的急匆匆下了水去救人,不会水的去禀报将军夫人,还有其他都在围观。
萦绕着浓浓中药味的主屋内,满身贵气的女子正喝着炖了软烂的虫草蹄花汤,她自生了一胎后身子一直不好,素日都是要娇惯养着的。
“夫人,表小姐掉湖里了,正在派人救呢!”
外甥女在自家掉入了湖里,卢莹顿时紧张了起来,身边的丫鬟忙接了她手里的汤羹,避免她一时情急打翻了之后烫到。
“如今正是下雪,湖面早已结冰,她一个小姑娘如何会掉落进湖里?快去请府医来!”
因她身体常有病痛,将军心疼她,索性请了府医,以保她时时都能来得及治病。
“百灵,随我去看看情况。”
“夫人,您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外面可是下着大雪,等他们将表小姐救上来再去也不迟,现在去也只是白白吹了凉风。”
百灵是她贴身的婢女,最是了解她的身体,极力劝她。
卢莹无奈坐回原位,倒不是她真的娇气,而是她知道百灵说的对。
她不仅帮不上忙,而且有可能再次受寒发病,还得麻烦府医。
罢了,且等着吧。
*
冷,从骨头里透出来的阴冷席卷全身。
胡毓敏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那素日表面弱不禁风的表兄,积怨已久,支持藩王上位,亲手把他父亲齐将军送上断头台。
而她这个表妹也没幸免,胡家因与齐家姻亲的关系,被连坐,虽未抄家灭族,可父亲也被削去了官职,沦为普通百姓。
家道中落,她又恰好患了重病,家中银子所剩无几,治不起病,她最终在破旧的茅屋里迎来了死亡。
她死后,并未像话本中那样,去了所谓阴曹地府。
而是轻飘飘游荡在人间,看了许多事,表哥齐韫琉没她想象中那般如日中天。
他一直爱慕的女子心悦他人,他使尽了手段也未能打动那女子分毫。
他妄图获得更多的权势,以期将那女子绑在自己身边。
却被她与她的心上人联手送进了昭狱,余生在牢里渡过。
“敏儿你醒了,感觉如何?”
温柔的声音让胡毓敏回过神来,浑身的凉意令她神智无比清醒。
眼前的人,分明是年轻时的姨母卢莹,姨母生得貌美却命薄,体弱多病,只生下一个孩子,孩子却在她十一岁那年夭折了。
姨母因此得了一场大病,落下了病根,没几年就去世了。
如今姨母还活着,那她是重生了,还回到了一切都未发生之前。
“敏儿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被吓傻了,六儿那孩子比你先醒,他说你不是故意推他下水的,你莫要怪罪他。”
卢莹低下身子来,用手中的丝绢帕子为胡毓敏擦拭,她身上的湿衣服早就换了,但额头不时会冒出冷汗。
下水?
胡毓敏想起来了,十四岁这年,表兄齐韫琉才被姨夫齐将军从外面接回来,那时他还不叫齐韫琉,叫六儿。
贱籍女子能识得什么字,能有个名字不错了。
可推他下水是子虚乌有的事。
要不说表兄后来能算计了齐将军呢,她现在才明白,表兄刚入府,若她推了他下水,他反倒不计较,作苦肉计给姨母看,想教姨母心疼他。
事实的真相却是,他推的她。
但这话说出来他人定是不会相信的,齐韫琉刚回到将军府,需要的是在将军府稳住,断不会做出如此大胆的事情来。
可她这位表哥,与常人甚是不同。
男子一贯是不喜人前示弱的,表哥却极擅示弱,前世便是如此哄骗了世人,即使身陷囹圄,也从未以真面目示人。
“夫人,六儿少爷来了,说是要给表姑娘赔罪,竟是光着膀子来了。”
百灵听了外面人通传,面色为难,立即向卢莹禀报了此事。
“什么?如今是什么天气了,他不怕染了风寒,我还怕没法给将军一个交代,快将他请进来,把我的狐裘给他披上。”
卢莹拖着病体起身,自衣柜里拿出纯白的狐裘,将军与她恩爱非常,是以在她刚生下孩子那年,在外猎了白狐回来给她做了这珍贵的狐裘,平日里她都舍不得穿。
胡毓敏捏紧了被褥,和前世一模一样,表哥效仿廉颇负荆请罪,冰天雪地又落了水,尤为惹人心疼。
前世她因自小被宠大,性子未免骄纵,被表兄陷害,未曾往深了想,只一味地为自己辩驳,让姨母夹在中间难做。
彼时表兄初入府没多久,齐将军还是很重视他的,便对姨母冷了几分。
想来,那时表兄推她下水,就存了离间姨母和将军的意思。
片刻后,齐韫琉被百灵引了进来,他只穿了薄薄的裤子,上身是光着的,眉毛上似是落了几片雪,刚进屋还没化作水珠,白晶晶的显眼的很。
他回府之前,一直是贱籍女子一人带着他讨生活,吃不饱是常有的事,故而身子极为瘦弱,看上去没有几两肉,更加惹人怜了。
“主母,是我不慎落水,牵连了表小姐,与表小姐无关,特来请罪,还请主母责罚。”
齐韫琉低垂着眉眼,屋内暖和,眼睫上的雪花化作了水珠滴落在地砖上,显了一圈水渍。
胡毓敏不得不承认,在示弱这方面,表兄是有些天赋的。
在他面前,她爹的那些妾室们都要退后一步。
卢莹看了眼百灵,百灵会意,抬手要给齐韫琉穿上狐裘,他却直直跪在地上,双膝用足了力气,撞出了清脆的响声。
胡毓敏听着都觉得疼,他可真豁得出去。
卢莹刚要出声,被他跪下的举动,弄懵了。
“表兄这话错了,是我贪玩非要拉你去湖边,我们才滑倒落了水,姨母,要怪也要怪我。”
胡毓敏脑中事情清晰了许多,双手拽着卢莹的裙边,作出撒娇的样子。
挺直脊背的齐韫琉,身形微微颤了下,他人视线都在胡毓敏这里,未曾察觉。
胡毓敏却是看到了表兄的细微动作,唇角向上扯了扯。
好容易重生,自然是以表兄之法,还予表兄。
“敏儿...”卢莹面上诧异,她是了解外甥女的,她的姐姐卢玉只这一个独女,打小宝贝的很,故而使得胡毓敏的性子骄纵。
现下竟肯主动认错,实属意外。
“是我做了错事,自当领罚,敏儿表妹勿为我辩解。”
齐韫琉抬起了头,他的眉目不似齐将军般凌厉,倒是像了他那贱籍出身的母亲,温润柔和,但那双乌黑的眸子,透出的却是深切的凉薄。
“两位小主子,你们都落水了,怎么还争抢上谁是谁非了,先养身子要紧啊。”
百灵机灵,趁这时候给齐韫琉披上了狐裘,齐韫琉已然是没了拒绝的由头,只得硬着头皮穿着。
卢莹握了握胡毓敏的小手,安抚她,“百灵说的对,你们都还小,谈什么对错,今日的事就过去了,我着府医为你们二人开方子,好生将养。”
她才说完没多久,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得出来人的心急。
胡毓敏心道不好,是齐将军回来了,前世表兄在将军面前演了好大一出戏,让姨母难过了好一阵,身体状况也愈发不好。
她急忙抽出手,掀开棉被下了床,径直走向齐韫琉,和他一同跪下,双手扶住他的双臂,冰冷的触感让她浑身打了个轻颤,她硬是压了下去,声音稍稍抬高。
“表兄你快起来,姨母可没让你下跪,你何苦苛待自己的身体?”
胡毓敏与齐韫琉的视线对上,看得出他有所疑惑。
骄纵如她,怎么突然就善解人意了?
“敏儿和六儿这是做什么,怎么都跪着?”
高大威猛的齐将军掀开门帘进了屋,带进了少许寒风,吹得胡毓敏的头愈发的疼了。
卢莹在百灵的搀扶下迎了上来,用手中锦帕为他擦去身上附着的白雪。
“两个孩子玩闹落水了,都为对方自责呢。”
齐镇上朝归来,才进了府中就听说齐韫琉和胡毓敏落水之事,匆匆踏着步子就来了,身上的朝服尚未更换。
他坐在屋内红木椅上,摘下官帽,掸掉上头的雪,喝了杯热茶,方才开口。
“既然没什么大事,就别弄出这么大阵仗,光着身子负荆请罪,是用在自家的吗?”
齐韫琉冻得青紫的嘴唇微动,终是没反驳。
“是,父亲教训的是。”
胡毓敏起身给齐镇行了个礼,“姨父莫要怪罪表兄,若非他在水里相救,便是府医也救不了敏儿。”
她就是要为齐韫琉说好话,让他心生愧疚,倒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病弱的姨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