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轿
柳君逸手执书本,“你说。”
齐韫琉俯下身子先给夫子行礼,才继续开口,“孔圣人与子路于山中行走,偶遇山鸡群飞,孔子便说,山上的野鸡得其时,能自由地飞翔。子路向它们拱拱手,野鸡振翅飞走。”
“不错,这是表面的意思,其中的深意,你可领悟?”
柳君逸抚了抚自己的胡子,笑意渐浓,他在齐府授课有一段日子,倒是头一回有学生主动回答他的问题,并且还答得很好。
齐韫琉微微颔首,面露惭愧之色,“学生只知其表意,却不知其中深意,还望先生解答。”
柳君逸顺着齐韫琉的话说了下去,“孔圣人游历半生,终未实现他的抱负,故而看到山中野鸡自由自在,心生感慨。”
“你虽未解其中深意,但知表意,已是难得,坐下吧。”
齐韫琉再给夫子行礼,正欲坐下,忽然头上被重物猛得砸了一下,尖锐的一角刺破了他的头皮,鲜血涌动,洒落在地上,染红了桐木地板。
他整个人也应声倒地,发髻间深红的血还在汩汩流出。
胡毓敏惊得当即站起身,三步并做两步小跑过去,也顾不得什么大家闺秀的礼仪。
仔细查看了齐韫琉的伤势,胡毓敏直觉这回齐韫琉应当不是装的,遂即转身看向夫子高喊。
“夫子,表兄伤得不轻,须得尽快寻大夫来为他治病!”
她握住齐韫琉的肩膀,浑身发冷,刚才没看错的话,朝齐韫琉头上丢砚台的人正是齐治康。
他真是不知死活,言语羞辱也便罢了,怎么还敢动起手来?
柳君逸面色严肃,当即放下手中书籍,吩咐他的书童去请大夫来,此处不比将军府,有专门的府医在府中,要去街上寻,未免会耽误些时间。
齐治康见齐韫琉伤得重,就想偷偷开溜。
胡毓敏眼尖,立刻起身喝道,“治康表兄!你伤了人,不能就这么走了!”
齐治康涨红了一张脸,并不想承认自己伤人这件事,口中狡辩。
“我又不是故意的,砚台磨不出磨,我气急了摔出去罢了,谁承想会飞到他头上去!要怪就只能怪他自己运气不好!”
躺在地上的齐韫琉薄唇微抿,头上传来的阵阵疼痛刺得他脑袋疼,无力辩驳。
再者,他也无意辩驳。
“你二人所坐位置中间隔了一个人,砚台岂会飞那么远,治康表兄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
胡毓敏挺直了身体,昂着胸脯,为齐韫琉讨公道。
“你倒是问问大家,有谁看到我是故意扔的?”
齐治康笃定在场的所有人都会向着他,齐韫琉出身微贱,任谁都不会轻易选择他。
半晌过去,没有一个人肯出声为齐韫琉作证,一是齐韫琉根基太浅,二是不想淌这趟混水。
“夫子,我朝素来以法理为先,如今有人伤人却不承认,不知会受到什么惩罚。”
胡毓敏双目圆睁,气势未减半分,无人支持齐韫琉,是她提前预见的。
除了她,再没人知晓齐韫琉未来的际遇,当然不会为他做证,他们不作证,她就步步紧逼,总不能让齐韫琉白受欺负。
“自然是根据伤口的严重程度来定,轻则二十鞭笞,重则牢狱三年。”
柳君逸倒也不偏颇,不紧不慢地将应受的责罚说了出来。
齐治康是二房唯一的男丁,娇生惯养不在话下,细皮嫩肉的从未遭受过任何刑罚,即便是父母的教训,也是没有的,听到此责罚,也是当即就慌了。
“夫子,你要为我做主,我为何要对没有做过的事负责?”
柳君逸瞧他这副慌张模样,心底有了计较,若真不是他做的,必不会恐惧至此,他轻轻叹气,对这个学生些许失望。
“治康,你若不想遭受鞭笞,就主动给齐韫琉道个歉,此事便罢了。”
道歉?只是道歉都便宜他了,胡毓敏还想再说什么,齐韫琉伸手扯住她左边的衣袖,低声说,“表妹,此事不宜闹大。”
他刚回府不足月余,尚不能确定自己在将军心目中的地位,事事都得小心。
胡毓敏当即明白他的意思,看他头上血迹斑斑,拿出袖中帕子,为他擦去脸上的血迹。
“表兄先保存体力,莫要损耗过多,你说的我知道了。”
柳君逸的视线未曾离开过齐治康,看得齐治康心虚无比,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先服个软。
“齐韫琉,是我不对,失手打伤了你的脑袋。”
说完,齐治康再难待下去,迈着急步离开,其他子弟见他离去,也都纷纷跟上,齐治言本想和胡毓敏说上几句话,被他的书童给拉走了。
从外边请来的大夫此时已入府,齐韫琉被小厮抬到书院厢房内的床榻上,方便大夫治疗。
“齐公子所受的伤是皮外伤,不碍事,只消等几日伤口愈合即可,我为公子开几贴外敷的药。”
听得大夫所言,胡毓敏才安下心来,所幸是无大碍,不过齐治康今日的表现,恐怕已然是在齐韫琉心里埋下了种子。
送走了大夫,将军府派人来接他们二人回府,胡毓敏不放心齐韫琉,要和他同乘一座轿子。
“小姐,万万使不得,男女有别。”玉芙将胡毓敏拉到一旁,她竟不知自家小姐如此胆大。
齐韫琉正欲上轿,瞥见二人动作,回了一句,“表妹不用挂心,皮外伤罢了。”
胡毓敏拉开玉芙的手,径直上了轿,“玉芙你坐我那顶轿子,不妨事,莫要大题小作。”
现如今她未及笄,齐韫琉未及冠,规矩倒也没那么严苛。
齐韫琉刚坐下,就看见胡毓敏掀开轿子的帘子,外面呼呼的冷风被她带进来些,几许雪花钻了空隙,落入轿内,很快便化了。
“表妹,你……”
他正欲阻拦,胡毓敏直截了当坐了下来,且挡住他的去路,叫他出去不得。
“梁叔,我坐好了,起轿吧!”
外面轿夫闻听此言,当即起了轿子,齐韫琉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坐了回去。
“今日多谢表妹为我讨公道,只是下次这种小事,还是莫要追究了,不要为我叫人记恨。”
这几日胡毓敏的表现些许反常,他不能不谨慎。
“表兄认为,被人打破了脑袋,是小事?”
胡毓敏侧过头反问他,她声音清脆,双颊因轿子内外的冷热的差别格外红润,娇小的鹅蛋脸略显秀气。
齐韫琉被她问住了,在贵族世家,这确实不算小伤,若是下人做的,便是发卖了也不稀奇。
可他自苦寒之地出生,身份又极卑微,打骂皆是寻常事,从未放在心上。
毕竟比起挨打挨骂,吃不饱饭更为致命。
他阖上嘴唇,不再反驳,微低着头,不愿再与胡毓敏多说话。
胡毓敏知他性子古怪,并未多计较,只要齐韫琉不再如同前世一般被人苛待,她算是没平白重活一回。
雪路不好走,轿子行得也慢,慢得胡毓敏发呆片刻就睡了过去。
轿子经过不平的地面,颠簸了两下,她的脑袋因睡得太过熟了,不由得朝旁边倒。
齐韫琉余光瞥见,心下是不想帮胡毓敏的,手却已经不听话似的伸了出去。
他注意到胡毓敏的眉头紧皱,像是做了不太好的梦,一时愣了神。
“少爷,表小姐,到府门口了,可以下轿了。”
恰逢此时,梁叔在外提醒,胡毓敏皱着眉睁开眼,正好与齐韫琉对视上,吓得她一个咯噔,脸收了回去,坐得端正无比。
“表,表兄,我们到家了,我先下轿了!”
胡毓敏匆匆起身落轿,方才她梦中正是齐韫琉前世把她推下水的那一幕,所以她才会心绪不宁。
哪知一醒来就见到了这活阎王,她脑子顿时就清醒了。
轿内,齐韫琉收回了手,上面还有一丝余温。
这不太熟且非血亲的表妹,真的有点怪。
怎么好像既想帮他,又很怕他?
他一个无人在意的卑贱庶子,又怎么值得被她帮助?
胡毓敏下了轿,带着玉芙奔向姨母的屋子,齐韫琉紧跟在她身后,她的披风在雪地里十分显眼。
主屋。
卢莹早就命厨房做好了菜,一直放在锅里温着,就等两个孩子回来吃。
一桌子的热菜,冒着腾腾热气,像是刚出锅的一样。
“姨母,我们下学回来了。”胡毓敏走得急,经过门槛时,不慎踩空,差点摔倒。
“你慢点走,再过一年就及笄了,怎么还不能稳重些?”
卢莹起身扶住胡毓敏,忍不住嗔怪她。
胡毓敏惭愧笑了笑,“姨母,做规矩的事,等及笄了再说。”
她紧挨着卢莹坐了下来,齐韫琉与她隔了个位子。
“韫琉的头是怎么回事?”
方才二人行礼低着头,卢莹又多关注胡毓敏些,就没注意到,此时坐下,才看到齐韫琉头上那白色的麻布。
“夫人,管家来报,二房的夫人来府上拜访了。”百灵从外面进来,面上神情不太好看。
卢莹好奇,隐约觉得和齐韫琉头上的伤口有关,“她来做什么?”
齐家二房的夫人柳凝珍,在外有悍妇的名号,京中氏族妇人皆不喜与她结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