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第10章 污浊与莲花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我是底层一伶人,仿佛谁都能在我身上踏过,也仿佛谁都能决定我的生死。
若时间苦楚有色,那于我而言则只剩灰与浊。
我遇到了他,他最初与我一样,也不过是世间最污浊的泥,我站在台下,他在台上,一曲唱罢,世间皆无色,只有他艳丽奢靡的眉眼。
我从未体会过动心,但混迹在人群,这份情感,似雾似烟,风一吹也就散了。
娘娘轻嘲:“不过戏子青衣。”
一句话定下了他的惨剧。
娘娘是世间最残酷的女子,她出生尊贵不可言,又养着皇帝唯一的儿子,甚至得了随意出宫的特权。
偏偏娘娘不爱皇帝,她爱慕一位领兵作战的王爷,而那王爷回京赴朝后第一件事,便是来这里听这青衣唱曲。
纵然我之前不懂,但也现在也知道了,一份名为妒忌的火在娘娘心口燃烧。
等我再见到这位青衣的时候他已经在宫内了,他面色青白,卑躬屈膝。
娘娘特意出现在他面前,逼他在风雪中跪了一夜。
夜深之际,我赠他一汤婆,却生生改变了我的命运。
别人窥见了这一幕,逼我成为他的对食。
这位青衣是娘娘眼中钉,肉中刺,若我真成了他的对食,不消三月,我便只会成为井底一具尸体。
我跪在娘娘面前,对娘娘说,若他死了,王爷恐怕也会对娘娘有隔阂,这才保住一条命,但也仅仅保住了一条命,我被赏了二十大板,扔到了浣衣局的门口。
毫无尊严。
皇帝亡故,娘娘垂帘,如今的皇帝是娘娘的养子,如今也不过十五。
我兄长在前线立功,成了护国大将军,他求圣上娶我,说是央求,实则逼迫。
我被迫再次卷入了这场阴谋,成了皇帝的妃子,于这摇摇欲坠的王朝,于者将亡的皇帝而言,我深知自己的未来,不过是殉葬路上的一具无名尸。
我早就心知肚明,死亡的铡刀悬于脖颈,只差落下来的时机。
皇帝还未执政,天下局势却如一团浑水,各方势力你争我来,朝堂之上每日的奏折就如雪花一样,但它们没有得到任何解决,只变成一块块坚硬的浮冰,渐渐要压垮这将倾的大厦。
皇帝懵懵懂懂,他纵然懂些礼法,却无手下,更无力回天。
这也让皇帝很难入睡,我养了一些明艳的花,放在窗牖旁,寻了些诗,念给他听,慢慢,他渐渐睡了,可一旦睡到了半夜,他又开始喃喃自语说些梦话,我又在他耳边哄着他,抹去他眉间的惆怅。
朝堂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声嘶力竭。
而各方势力拉起了大旗,除了我哥哥,但我知道,我哥哥他不行动,只是留存绝对的实力。
有这么一段时间,皇帝甚至觉得我哥哥是站在他那边的人,爱屋及乌,对我的态度好了一些。
我内心冰冷,但面上只能用尽全力让皇帝开心一点,因为我知道,他和哥哥注定会撕破脸。
我料想过变故,却没想到变故会这么快,在各方势力渐渐被击破之后,我哥哥出手了。
哥哥逼死了太后,而我成为了深宫唯一的女主人,就连皇帝见我都畏惧如同妖魔。
我不过借了兄长的势力,实际上谁人不知,皇帝是我兄长的傀儡,而我连棋子都算不上。
我心里清楚,皇帝也清楚,谁都清楚,但犹如一张清透的纸,谁也不会去戳破。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半年,我怀孕了,怀了小皇帝的孩子,小皇帝其实有些迷惘,他可能第一次做父亲,但实际上他也只是个孩子,他不太懂我肚子里面生命的意义。
但迫于这是他的孩子,他终于不再视我为妖魔,甚至让他最信任的人陪着我。
是了,他最信任的人是曾经被娘娘逼入宫门的青衣星疏。
兜兜转转,没想到我们竟然这样相逢了。
别人说过,再也没见过像我这样能吃苦的了,但我觉得我肚子里面的孩子就是天生折磨我的混世魔王。
自从怀了这个孩子,我精神萎靡,走上两步路就要气喘吁吁,一天之中,一半的时间都要倚在拔步床上。
我兄长倒是十分欢喜,一直期待我的孩子降生。
只是就连我兄长都觉得我过分体弱,他说他的夫人怀孕的时候没有一个如同我这般像个病人。
我面色惨淡的笑了。
我兄长身体健壮,而我过往也极少生病,可不过是个怀孕,我却虚弱至此。
我若是个无知妇人,我此刻定然惶恐,可我过往是伶人,又成了太后的犬牙,之后才成了深宫的女主人。
我路过太多的黑暗,自然也清晰的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有人对我用了药,有人希望这个孩子生下来,也有人希望这个孩子消失。
就连这孩子的父亲也是后者,或者也一并希望我消失。
星疏又送来皇帝的药膳,我笑了笑,让他放在了桌旁,星疏一字一句道:“陛下体恤,特意加了良药。”
这话无疑是,“陛下又心惊了,又加了一二两毒药。”
身边的女史道:“娘娘吃完,一会再喝。”
星疏丝毫不让:“陛下让奴看着娘娘喝完。”
女史刚要发火,我挥了挥手,不得不说,星疏哪怕是进了宫,骨头也是这般坚硬,丝毫不觉得这话多么的引人怀疑。
隔着帷幕,我一口饮下,等星疏离开,一旁的女史拿起碗,嗅了嗅,脸色苍白,扑通跪了下来:“娘娘,这里面料更重了,若按照药量,恐怕会小产。”
我自然没喝下去。
但听到这句话,我心彻底凉了。
我知道,这个孩子很难降生了,可这是我的孩子,我偏偏让孩子出生,我以生病为由,一个月未曾见人,哪怕是兄长。
外面传言我小产了,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皇帝倒是过来见我一面,但床内药味太浓,还带着一丝酸味,皇帝始终没拉来帷幕。
之后便不再来见我了。
等这个谣言渐渐平息之后,我兄长举办一场酒宴,邀请众位大臣过来。
我做为国母,自然也要去,当皇帝见到安然无恙肚子痕迹明显的我,他明显怔住了,甚至是不可置信。
我坐在他面前,明明两人关系为夫妻,实际上如今却如几世的仇人一般。
我安静的如同壁画。
宴会过后不久,小皇子诞生了。
当我再次回到皇帝身旁时,他犹如即将爆发的野豹,仿佛要在下一刻把我撕裂,他红着眼,觉得我该死。
我又像过去一般,同他念诗,仿佛回到了过往,但我们知道,永远都回不去了。
夜里小皇帝又在折腾,他眉间痛苦的痕迹更深了,我想起了母亲曾经唱给我的歌,轻轻在他耳边哼唱。
他渐渐不闹了,我却在无声落泪,泪水浸入到枕头之中,只余下凄惨的月光。
在很早之前,母亲曾问我以后想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说的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像你和父亲一样,可我如今同小皇帝势如水火,我心中所愿,再也不可能实现。
翌日小皇帝醒来的时候有些茫然,见到我之后立刻惊惧了起来,仿佛又回到我是妖魔的时候。
我倒是天不怕地不怕,恭敬道:“我不过是柔弱的女子,何必如此,还不如陛下的叔叔可怕,我可是听闻陛下的叔叔想要继位呢。”
我说的叔叔便是之前娘娘爱慕过的王爷。
果然在这句话之后,皇帝注意力转移了,又过了半年,这位王爷被贬谪到了岭南。
而我又怀上了第二胎,这一胎倒是安稳多了,我倒是心知是小皇帝认命了,他除不掉第一个孩子,只能任由第二个孩子出生,第二个孩子是个小公主。
朝堂倒是安稳了不少,当然这只是面上,各方势力也不过是纸扎的老虎,这些势力倒下之后,我兄长慢慢安排了不少他的人。
谁都在忌惮我兄长。
有时候在逗弄小皇子的时候,皇帝在一旁,突然冷冰冰插上一句说:“你哥哥又贬了谁。”
我恍然未知,问皇帝:“陛下吃不吃糕点。”是我有空的时候做的,他们都说我做的糕点就连御厨都比不上。
小皇帝不争气的吃了,也赏给了星疏。
毕竟于小皇帝而言,星疏劳苦功高。
两月后,一件事震撼了朝野,我兄长替一位三朝太傅翻案,是上一任皇帝抄了这太傅的家。
小皇帝听到这事的时候不以为意,他喝着我用蜜调好的花茶,倚在一旁,讥讽道:“你哥哥倒是想网罗天下士子的心,可天下士子又岂会这般容易被蛊惑,打个赌吧,我赌他会输。”
“赌注是什么?”
“一条命,无论是谁,我都会放过。”小皇帝轻飘飘说出了口,“你输了,便给我一条命。”
“谁的?”我问出了口,小皇帝没说,但目光盯着我,他嘴边的讥诮不见了,我不记得他看了多久,只记得他的眼睛一片黑,犹如看不清的夜空,而那夜他如往常一样,留了下来。
小皇帝终究是没答,但这也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输了。
我兄长真正的身份是这位三朝太傅之孙,当然,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罪臣之后,是苦寒之地立功一步一步升至高位,但他们不清楚我哥哥的前辈是谁,也查不出,现在倒是天下都知道了。
我也身份也被扒了出来,太傅家被抄了之后,我成为伶人,领舞之际被太后的兄长赎回,成了太后家中的舞姬,最后随太后进了宫,传闻太后一舞倾城,有我一份功劳。
小皇帝气冲冲回宫,他捏着我的下巴:“听闻我的皇后一舞倾城,不如让朕开开眼界。”
对于败北之人,我倒是很大度,但面上依然恭敬:“臣妾领命。”
我许久未练过,又怀过两次孩子,对跳舞已经生疏了不少,但对于一个从未沉溺于歌舞的皇帝够了,我见到了皇帝眼中的惊艳,但对于一个常年在戏台上的青衣,实在是不够看,我见到了星疏眼里的轻视。
皇帝语气没那么恶劣了:“你之前说换一个人的命,你想好了么?”
我心里已经有了比较,我知道不该这样说,但再也不会有第二次的机会了,我说:“星疏。”
小皇帝几乎是不可置信,他望着星疏,又望着我,后来他知道了我和星疏差点成为对食的事。
星疏最终离开了宫,他对我行了大礼,我说:“若不是你在浣衣局的日日关照,我恐怕离不开那里。”
星疏一直记挂着我的汤婆之恩,那时他刚进皇宫,什么也没有,但浣衣局却不曾为难我,后来我打听是星疏做了不少疏通,后来我怀孕,明明星疏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可每次让我喝药的时候都态度恶劣,就是提醒我药有问题。
这一路上他帮过我太多,时隔多年,我仍然记得他一身青衣打扮,戏台上艳丽奢靡。
可惜时间当真无情,我变了太多,他也变了太多,我唯一能做的便是送他离开这处牢笼。
他拿着不知凡几的财宝离开了,后来我听闻世间多了一个戏园,名气火爆,那时我唤来这戏园进宫演上一处,戏园的戏主是星疏,故人相逢,浮云流水。
皇帝又胡乱吃了一顿飞醋,这已经是后话了。
当小皇帝知道我求的是星疏的命时,劳累到我睡到了第二天的晌午。
到了小皇帝该亲政的时候,可前朝无人敢提,谁人不知道前朝真正的掌权者是我兄长。
但这个僵局是我哥哥打破的,他交出了最大的兵权,自愿领兵去边境。
小皇帝不可置信,他到了我面前,质问我们兄妹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哥哥在做什么,他无心官位,他想做的仅仅是给家人翻案,如今他想要的都得到了,也付出了太多,这一路上,迎风冒雪,他早就累了,哥哥曾做过傲慢的儿郎,也曾位极人臣,可最后,他终究是疲于算计。
我问他:“难道去边境就没有算计么。”
哥哥回道:“有人的地方就有争端,但边境却一望无际,天高海阔,这里人心沉沉,一颗心哪怕用尽全力,也暖不热,我厌倦了日日算计,况且小皇帝是个明君,他来管这个江山,我不必担心,只是我这一走,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原本你有机会离开这里。”
如今我身份如此,再也离不开了。
我努力在脸上堆起了笑:“无碍,反正你也从来只把我当棋子,我习惯了这种命运。”
哥哥没说话,但我知道,我戳中了他的心。
我甚至恶毒的想,他已经深入泥沼,就算离开这里,内心能得到真正的安宁么。
我到最后也不清楚,但当兄长离开的时候,见到小皇帝终于意气风发的时候,我觉得累了。
小皇帝自然不懂我的情绪,他只当我少了个靠山,郁郁寡欢而已,但这样半年之后我开始咳血,小皇帝有些慌。
他将我们的孩子立为太子,又对我说了许多承诺,我昏昏沉沉,无端想起了娘亲,想听娘亲的歌。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见到的却是哥哥,他说:“我后悔将你留在那里了,费了些功夫,让你离开了。”
我不知道哥哥怎么会有这般手段,我只觉得该离开的时候我没有离开,不该离开的时候被迫离开,我总是在错误的时候得到这些,我想起深宫的儿女,只觉得乏累。
但我也知道我回不去了,我开始行商,我很会揣测人心,又有哥哥在暗地做后盾,没多长时间,我变成为远近闻名的富豪。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过往的一件事,原来雁过留痕,但凡走过的地方,路经的事,终究会在心里留下涟漪。
有时候我会想起一双儿女,有时候我会想起小皇帝,这些化为我的梦,久久让我惆怅,无法逃离。
后来听闻城中突然出现一件奇物,无数人追随奇物过来,我并不在意,但偏偏在一个神探的追查下,奇物在我租下的院子之中,被迫牵扯进来,又因为我身份诡谲,引起神探的注意,还未等我离开。
小皇帝出现了,他很愤怒,质问我为什么要离开。
我说:“离开这件事,我不算畅快,也谈不上后悔,只是确实心有牵挂,陛下若有决定,民女自然听命。”
我终究还是回了皇宫,这位神探是小皇帝的人,他早就察觉到我死亡的异常,但他又是一个极度聪慧的人,也不愿惹恼我兄长,平添麻烦,便迂回替皇帝寻回了我,立了大功,又以我潜心在别院求佛,算计让我安然无恙回到皇后的位置,没有得罪我和哥哥。
若时间有极致的聪明人,那便是这个神探。
后来我听闻他确实声名远扬,甚至成为一个江湖门派的掌门。
这也是后话。
皇帝生气我的离开,却又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
我见到我的一双儿女,也是同样的失而复得。
他们大了不少,但这中间却没有我。
我忍不住憎恶我兄长,却也知道哥哥也不差我的憎恶。
而我也知道我再也离不开了,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再让秀女,明明他不是厌恶我,忌惮我,甚至视我为妖魔么。
这个答案,我最后用了一生去寻,好在小皇帝给我一生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