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轮船在魁北克暂时停靠两天,下一站就是纽约,女孩突然说想下船,她想给家里的妹妹买一件纪念品。
“你还有妹妹,她多大了?”流浪歌手从扶梯上下来,笑着随口一问。
“其实是我丈夫的妹妹。”女孩停住脚步,眼睑一颤,哑声道,“但我不知道怎么说。”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两个单词,“用英语(in English)。”
流浪歌手愣在台阶上,海风在耳边呼啸,直到身边的乘客说了声“借过”,才被推搡着继续往前走。
女孩跳到岸上,转身朝他笑,用手比划了一下,“她比我小两岁,大概这么高。”
“她比你高啊。”流浪歌手没话找话,慢慢走到她身边,脸被海风吹得有些僵。
“是啊,还比我聪明,在大城市读书。”
二人并肩穿行在魁北克的街道上,枫叶片片飘落,徒留行人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一对老年夫妻彼此搀扶着从长椅上起身,手挽着手向他们走来,流浪歌手终于开口,“那你的丈夫呢。”
“他在码头工作,是个搬运工人。”
“你也会弹钢琴给他听吗?”
“会。”女孩在长椅上坐下,拍了拍自己身侧的空位,抬头看流浪歌手,“但他说我弹的不好听。”
流浪歌手脱口而出:“胡说。”
女孩笑了起来,和她身后的枫树一样绚烂。
他们坐在长椅上晒晒太阳,就像那对头发花白,已经相伴走过大半人生的夫妇一样。
“你爱他吗?”流浪歌手问。
女孩抬眸看他,用中文说:“可我爱的是你。”
“CUT!”陶成蹊握着对讲机,眉头紧锁,“我们停一下。”
佟延佳完全没进入状态,很多可以发挥的细节都被她粗略地处理过去了。
她不是不用心,就是单纯理解不到位,或者压根没理解。
“佟延佳你过来一下。”
陶成蹊把佟延佳叫过来,让费洛倒带,跟她一帧一帧地讲她的问题。
佟延佳是纯新人,陶成蹊这么做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尤其是最后这个镜头,你的眼神怎么能这么直接,这么含情脉脉呢。你爱他,也知道他爱你,但是你很清楚你们不可能在一起,你不仅是在表白,更是在拒绝,这句话用中文说的意义就在这里,你明白吗?”
佟延佳迟疑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陶导。”
但是再来一条还是不尽如人意。
于是又拍了一条。
又一条……
佟延佳情绪越拍越差,拍到第八遍的时候,陶成蹊气得踹翻椅子,直接把对讲机摔在了地上。
全场寂静,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大家很少见陶导发这么大的火。
陶成蹊没说话,径直往休息棚里走,他打算先抽根烟冷静一下,不然指不定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
佟延佳站在原地,吓得连眼泪都不敢掉。
她向对手演员和工作人员说了一声对不起,拿起已经快被自己翻烂了的剧本,把刚刚导演对她说的话一字一句记在台词旁,反复揣摩。
费洛本来想安慰她两句,但想了想还是走开了,安慰她没什么用,还是安抚导演能让剧组进度更快些。如果他单纯是个摄影,那他可以陪陶成蹊随便耗,直到拍到他满意为止。
可他还是这部电影的投资人,再让陶成蹊这么磨蹭下去,就真的看不到回头钱了。
费洛一进休息棚门口,就听制片Paul对陶成蹊说:“Tracy,你要继续磨蹭这场戏,还是接下来的干脆镜头不拍了,你这样磨,人员工资、器械花费一定会超支,我看第一遍就还不错。”
Paul是好莱坞的独立制片,美国制片主控权比较大,注重规划,讲究效率,时间就是金钱。他对这部片子的定位很明晰,就是要拿到电影节上碰运气,以小博大的。
陶成蹊这么拍,不仅延长了拍摄周期,增加了经费负担,还打乱了他的计划。
“第一遍的不行。”陶成蹊断然拒绝。
“那你就跟她讲得清楚一点。”Paul强硬道。
“我讲得还不够清楚吗?还要怎么清楚,你干脆让我帮她演好了!”
就在两人快吵起来的时候,费洛推门而入。
“怎么还吵起来了。”费洛递给Paul一支烟,“他不是在对你发火,是在生自己的气,他自己心里也很矛盾,你别放在心上。”
Paul接过烟,没说话。
陶成蹊灌了口冰啤,冷静下来,“Paul,我不知道这样说你能不能理解,我当然可以直接演给她看,让她依葫芦画瓢,但这样演出来是提线的木偶戏,是没有灵性的。更重要的是,除了她谁都不是那个角色,包括创造了角色的我。所以我只能给她提供环境,告诉她我想要的感觉,等待她的反馈。”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你是在做电影,不是在做梦,得考虑现实的情况!”Paul道,“我一开始就不该同意你用一个新人,真的太不可控了。”
说着说着,Paul也开始逐渐离谱:“要不直接换人算了,及时止损。我看上次和Philo通话的那个女孩就很不错,还会唱,Tong歌练得怎么样了?”
陶成蹊叹了口气,这又是一件让他烦恼的事,但Paul不经意的一句话,也让陶成蹊陷入了思考。
他突然抬头问费洛:“你觉得呢。”
费洛愣了一下,一句“你别发疯”差点脱口而出,他看得出来,这一瞬间陶成蹊是真的产生了换人的念头。
“平心而论,江狸确实比佟延佳更贴合角色,无论是从外在形象,还是内在气质,更别提她还那么会唱。”
“但是呢。”
“但是江狸太会唱了,这不符合人物逻辑。”费洛平静地分析,“而且你也说了,除了佟延佳,谁都不是那个角色。”
陶成蹊沉默了片刻,对Paul说:“再给我两个小时,如果两个小时内拍不出来,我们就用第一遍的。”
Paul耸了耸肩,表示妥协。
他走后,陶成蹊把费洛留下讨论镜头。
后面有场戏,轮船即将启航前往纽约,天亮前,男女主走在回码头的路上,在玩笑中畅想在一起的未来。诉说对彼此的真心。
陶成蹊拿出画好的分镜表,跟费洛提要求,“这场戏我想借光影塑造出一个失落的黎明,让时间停滞在永恒的晨昏交界处。”
费洛无语:“能不能不作诗,说人话。”
“就是……”陶成蹊挣扎片刻,放弃道:“说不出来,你自行感受一下吧,就是那种天色一直暧昧着,然后突然亮了起来,发现其实已经走到悬崖边的感觉。”
“那我们可以试着用广角镜,调慢三分之一转速,然后给到人物特写。晨昏线的效果可能需要用弧光或者闪光灯来营造,光线可以不那么符合逻辑,这样或许能营造出时间停滞的感觉。”
“Bingo!”陶成蹊愉快地打了个响指,“你跟灯光组和摄影组先琢磨着,我去找佟延佳谈谈。”
陶成蹊找了半天,经工作人员提醒,终于在片场的一处角落找到了佟延佳,她带着耳机,低头看剧本。
陶成蹊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小姑娘一抬头,眼睛都是通红的。
佟延佳愣了一瞬,立刻摘下耳机,眼神有些慌乱。
“陶导,你找我。”
“嗯,找你聊聊。”
陶成蹊在她身边坐下,见她心里不好受,也暂时不想提那场戏的事,只随口关心了一句:“你歌练得怎么样了。”
谁知道佟延佳听到这话,眼泪跟掉了线的珍珠似的,大颗大颗往下砸。
陶成蹊看得一愣,有些不知所措,“这是怎么了,我也没说什么重话吧…”
佟延佳抬手擦掉眼泪,可刚一抹干净又有新的眼泪掉下来,如此反反复复了好一会儿,等到自己不掉眼泪了,她才哑着嗓子对陶成蹊说:“导演,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好好演,你别把我换掉。”
这话听得陶成蹊鼻尖都一酸。
“谁说要把你换掉了。”他反应过来,“刚刚我们在休息室的话你都听到了?”
佟延佳没否认,带着鼻音说:“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说话。”
“你都偷听了,怎么话只听一半。”
佟延佳一愣,事实上,她听到费洛说“平心而论,江狸确实比佟延佳更贴合角色……”的时候就听不下去了,她站在门外,心里就像针扎一样难受。
“没人说要把你换掉,你也不用脑子想想,都快拍完了,这时候换女主角,闹呢。”
佟延佳扑哧一笑,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陶成蹊目光落在她写满笔记的剧本上,问她:“谈过恋爱吗?”
佟延佳反应过来他是要给自己讲戏,如实道:“没有。”
在被陶成蹊选中之前,她一直都在为生活奔命,白天上学,晚上打工,哪有时间谈恋爱。
“那总喜欢过人吧。”
佟延佳沉默着。
“没喜欢过人吗?”陶成蹊有些惊讶,“我以为你很喜欢费洛。”
佟延佳瞪大眼睛,有种被拆穿的惊惶。
陶成蹊笑了一下,“别紧张,我们就是探讨一下,把自己的感情剖析明白了才能投射到表演中去不是吗?”
佟延佳点头“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回答的是哪个问题。
“那你会和费洛表白吗?”陶成蹊接着问。
佟延佳摇了摇头。
“为什么。”
佟延佳犹豫片刻,把心事从身体的一部分中剥离出来,“我配不上他。”
“这就对了!”陶成蹊拍手叫好,随即反应过来不妥,跟佟延佳解释,“我的意思是这种感觉对了,喜欢的人就像太阳一样,怎么能够直视呢,但你又不能卑微,明白吗?”
“我不太明白,暗恋不都是卑微的吗,低到尘埃里……”
“这就是你找不准感觉的原因,不同之处就在于,你也知道他爱你,知道他像你爱着他那样,深爱着你。”陶成蹊说,“是soulmate,是剥除一切外因的灵魂的相爱。”
佟延佳不解:“那为什么不在一起。”
“这正是我们这部电影想要表达。可能是时机不对,也可能是现实制约,人生就充满了诸多遗憾,相爱的人会在一起,相爱又相知的人反而不容易。”陶成蹊给佟延佳提建议,“下次费洛和江狸通话的时候我带你在旁边看,你去捕捉江狸的神态,他们之间就有点这种感觉。”
佟延佳:“……”
你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我的死活。
“这么看着我干嘛。”陶成蹊问她,“调整好了没有。”
“调整好了。”
“那就开拍。”
这一次拍得非常顺畅,一条就过。
佟延佳最后那个镜头简直精彩绝伦,Jake问她,你爱他吗?
她侧低着头,斜抬眸看他,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然后将目光投向远处,就在流浪歌手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轻飘飘地说:“可我爱的是你。”
风吹到了对岸去。
“CUT!”陶成蹊看着监视器笑,“棒极了,一条过!”
费洛愣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撬开了他心门的一角。
下一瞬,风大片大片吹了进来。
满堂喝彩中,他寂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