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日头西斜,庄晟估摸着快到了与葛掌柜约定见面的时间,却不知为何心中突地躁动不安,权衡片刻,旋即转身往家中走去。
庄棣下学后又不知去哪疯玩了,院门的门闩松着,敞了条小缝,里面静得诡异。庄晟细长眼眸沿门缝瞧了一下,抬手轻轻推动院门,没发出半点声响。
刻意放缓脚步走近屋前,庄晟站在窗口侧耳倾听,里面传来女子的絮絮低语,虽相隔得远,声音又低若蚊吶,他还是清楚辨认出那是林思瑶在说话,她这时不知在与谁聊天,语速很快。
庄晟绕回屋子正前,推门而入,鼻间立即嗅到一股厚重的酒味,其间又夹杂着甜丝丝的香气,这形容不上的异味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攫住自己的神智,脚底踩了棉花似的心驰神往起来。
瞥到地上碎裂的酒坛瓷片中有显眼的几株药材,庄晟立即知道发生了什么,捺住身体的异样,抬袖捂住口鼻,向内急奔,一边高声呼喊林思瑶。
越往里走那股甜香便越浓重,最后庄晟循着味道在灶台前发现了林思瑶,铁锅内不知在蒸煮什么,她弯折腰肢,整个人几乎都要趴伏到热气之中,嘴中自言自语着什么产品大卖、系统之类的胡话。
“阿瑶!”
庄晟将毫无知觉的林思瑶从蒸腾的热气中拉出,不知是她人在发烫还是沾染了蒸汽的热浪,两人肌肤相触的瞬间,这股热意顺着她的腕臂传导到了庄晟的手上。
“庄先生你回来了?你瞧,我发现了好东西呢!”
林思瑶神思混沌不清,却也依稀辨认出了抱住自己的人是庄晟,她回头痴痴一笑,滚烫香甜的气息又轻轻喷到了庄晟的脸上。
庄晟心头鼓动,顺着方向望去,只见锅底躺着几株药材,此时沸腾的汤水变成了离奇的桃色。
感觉到林思瑶不甚乖巧的手指已爬到自己下巴处,庄晟晓得这些药材经过高温熏煮后药性浓烈,若再不撤离,只怕自己也要做出什么傻事来。
庄晟使出三分力气握住林思瑶手腕,将飘飘然的林思瑶半拖半拽到院子里,寻到一处平整处,挥手扫清上面的积灰,慢慢地将她放倒在草席上。
“嘿嘿……庄先生不恭喜我吗?有了这些,别说是卖出一万份,就是十万份、百万份也不在话下!我终于可以回家了……我真的好想回家。”
林思瑶躺下却还不老实,那些顺着喉咙流淌而下的酒水好似一团岩浆,在胸膛内灼烈燃烧,心绪激荡,兴奋至极,她终于捱不住这股催人的醉意,伸手在上空胡乱抓挠着。
突地,她好像碰到了什么,停下了动作。
庄晟轻叹一声,摸了摸脸上被划过的地方,无奈地按下她的双臂,将袖子拉好,掩住那两截瓷白的玉臂。
“唉……”
林思瑶竟也学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将视线投射到他脸上,模模糊糊地看不太清,于是费力地撑起身子,问道:“庄先生在愁什么?”
她似乎想到什么,眼前一亮,又问道:“趁我发迹之前,庄先生入股吧。日赚斗金后,就不用每日早起去那学堂教书了。”
“噤声。”
她实在喋喋不休,庄晟只得伸手虚掩住她的嘴。
林思瑶将剩下的话咽到肚子里,乖巧地点点头,乌黑发亮的瞳仁紧盯着眼前人不放。
庄晟忽然发现,此时此刻却是询问她秘事的良机。
“林思瑶……”
于是,庄晟松开手,轻唤她的名字,斟酌道:“方才你说想回家?是想回到尚书府吗?”
林思瑶勾出一个近乎嘲讽的笑,“尚书府?谁想回到那种冷漠无情的地方?我被他们赶出来了,就因为一门可笑的亲事。哼!世子妃,谁想要谁就去要吧!什么摄政王、世子,我见都没见过。不过……”
她停顿下来,目光游移到庄晟面上,这个温柔清雅的庄先生,这个永远会包容自己的庄先生,她眨了眨眼,嘴唇有些哆嗦道:“在我看来那个他们口中的高贵的世子,就算有一百个一千个也无法与庄先生相提并论。”
两相对视,庄晟敛目,试图将那道炽热的视线隔绝在外,他忽然有些懊恼。
他与葛掌柜最初的推断已被证实全都是错误的。
原想将林思瑶当作暗杀杨睿的突破口,却没想自己与她长久相处下来,自己多年古井无波的内心出现了一道涟漪。
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清醒与克制,在面对她时也逐渐土崩瓦解。
他忽然麻木地想着,若只当做了一场美梦也是好的……
庄晟尝试地睁开眼睛,立即被那道火热炽烈的视线刺了一下,但这次他没再躲避,反而伸手将她紧紧拘在怀里。
林思瑶感觉肩膀上的骨头仿佛要被捏碎了,她费力地抬头,脸颊紧贴着庄晟胸前凉津津的衣料上,蓬勃有力的心跳鼓点一样细密敲击在两人有限的理智上。
第一道裂缝龟裂开,庄晟低头,终于服从本能,循着甜腻的香气贴了过去。
“吱呀……”
庄晟闪电般转过脸看向门口,葛掌柜讪笑一声,将院门彻底推开,状似无辜道:“不小心碰着了,你们继续。”
他话说得客气,脚步却未停,走到二人面前,诧异道:“我在山崖处见你迟迟未来,特地……林娘子这是怎么了?”
林思瑶已躺回在草席上,庄晟撤手,神情冷淡地站起来道:“她误饮了那药酒。”
“哎呀!这么说芹慧家的药酒提前挖出来了?”葛掌柜感叹一声,庆幸道:“还好他们快马加鞭研制了一些解药,我正带在身上,快给她服用下去,我看看这解药效果如何?”
葛掌柜解下包裹,一层层揭开封存的油纸,现出一方巴掌大的木盒,里面盛着些晶莹剔透的丸粒,葛掌柜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粒,俯身想喂给林思瑶。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拦住他的动作,葛掌柜不解,逆光看不清庄晟的神情,只听他道:“林思瑶喝的少,服食了解药后也看不出效果,你把解药留在我这,我自有用处。”
想到那药酒数量不少,不愁有其他村民当试药人,葛掌柜便不再坚持,将整个木盒递到庄晟手里,“行!这件事由你来做倒也方便。”
葛掌柜交出木盒后,挠了挠下巴,又问道:“那接下来就按原计划进行?”
林思瑶此时昏睡了过去,嘴中呢喃着梦话,对两人的密谋一无所知。
庄晟静静伫立在她的上方,缓落下眸光,冷漠而又疏离,方才那失态的一幕早已如雨后云烟消散了去,他的手指在油润的木盒上缓慢摩挲着,良久没有回答葛掌柜的问题。
“咳咳!”葛掌柜立在原地清了清嗓子,庄晟拧眉看他,却见葛掌柜抬手指脸示意他,庄晟立即伸手,摸到脸上伤疤处粘的皮翘起了一个小角,八成是方才林思瑶无意识中碰到的,好在她没注意到。
葛掌柜想到方才自己一进门看到的一幕,思量着还是应该给庄晟提个醒,语气深长道:“林思瑶不光是尚书府的弃女,她还曾经与杨睿有过瓜葛。”
葛掌柜突兀的提醒,却终于换来庄晟的颔首。
庄晟语气清冽,已彻底将目光从林思瑶身上抽离。
“继续按原计划罢。”
——
林思瑶自寝室的榻上苏醒过来时,头上好似被铁锤敲了百二十下,又痛又麻,耐心等耳边的嗡鸣声消退后,才得以坐起。
她这是第一次沾酒,还以为是醉酒后的正常反应,揉了揉额角,混混沌沌地穿鞋走了两步,却见门口处一个小小的黑影,眯着眼睛细瞧片刻,才认出那是蹲在门口的小庄棣。
“林姐姐你醒啦!”庄棣跳起,小手夸张地拍着胸口,“你都昏睡了一天一夜了,要不是爹说你没事,我都想去找郎中帮你医治啦!”
一天一夜,这么久吗?怪不得自己醒来时口干舌燥的,只是……醉酒后会睡这么长时间吗?
屋内陈列规整齐全,想必是庄晟收拾妥当的,她昨日喝了药酒,意识虽然不大清醒,但总归留下些模糊的印象,她回头问庄棣怎么不见庄先生。
庄棣急着去端在锅中热着的醒酒汤,简短道:“爹出去帮忙了。”
“帮忙?”林思瑶不免有些疑惑,撩起帘子,跟着庄棣走出寝室。
“对呀!芹慧婶子送了好些药酒给大家,大家喝了那些药酒,都有些不对劲,症状轻的神思恍惚,症状重点的几乎陷入疯癫,爹去帮忙维持秩序了。大家都说是芹慧婶子家中的田地种不出东西,她嫉妒别人,就在酒里下毒要害死大家呢!”
庄棣说得绘声绘色,林思瑶听后却是一怔,这药酒是自己要芹慧挖出来的,芹慧前几日喜极而泣的反应也绝不像演出来的,她都已经收到银钱去买果苗,何苦去下毒毒害身边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乡亲?这事定然有误会。
“大家可有难为芹慧?”林思瑶问道。
庄棣将醒酒汤放到她手心,点了点头道:“剩下一些没喝药酒的人都跑去芹慧婶子家里讨要说法呢!”
“带我过去瞧瞧!”林思瑶囫囵喝下苦涩的汤药,抓起桌上的凉茶简单漱了漱口,便要庄棣带她出去解围。
“可是……”庄棣有些犹豫,“爹说要你在家好好休息,以免落下病根。”
林思瑶蹲在庄棣身前,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这事说白了也是因我而起,是我劝芹慧将药酒挖出来,将那块地改种果苗的,我想芹慧过去虽然犯了一些错误,可她已经迷途知返,不至于下毒谋害大家的性命,让我过去看看,也好查明事情真相,要不然大家一时冲动,若是冤枉了好人怎么行?”
庄棣幼时起读圣贤书,立君子品,自是不愿让良善之人蒙冤,当即同意道“若是这样,那爹肯定不会责怪我们的。”
于是两人匆匆向芹慧家中走去,林思瑶心中祈祷要及时赶到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