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第十九天
到了御史台,崔恒每天起的比之前更早,回家却更晚了。
以前在翰林院,每日只要按时去衙门点卯就足矣。现在每天还得赶个早朝,这不,虽然散朝了,他还得乖乖回御史台点卯。
唯有一个好处就是他可以常出外勤,去外面打探打探消息,查实线人情报,顺便透透气。
有时候忙完了也可以提前回家歇息,只要按时完成公务,上官也不会多说什么。
但崔恒这人,能按时散衙便已算不错了,若劝他偷懒,他只会斜睨一眼,不再言语。
这天下值后,崔恒抽了个空,来到城西的葫芦巷中。
他看着脚下破碎的青石板和两边萧瑟破败的墙壁,心中有些怅然。
一向养尊处优的高勘,竟然会住进这堪称贫民窟的城西。
他敲了敲院门,等待里面的回应。
“咚-咚咚——”半晌无人应答,崔恒略一沉吟,叩手继续敲门。
怎么回事,他得到的线报是两人都住在这,怎么会没人?
“小郎君,你别敲了。”旁边的大婶难得遇见如此俊俏端正的后生,看他穿着还是个当官的,于是她热情地同崔恒搭话。
崔恒转身,看见旁边皆是探出头打量的邻居们。
“还请这位婶子明示?”他行揖礼求教。
见后生知礼不倨傲,大婶也就更热情地敞开心扉:“这里面住的小两口啊,最近几天都是早出晚归的。男的不知道去做什么了,女郎是个铃医,每日走街串巷给人治病,不到晚上不会回来的。”
崔恒了然,旁边的大婶小媳妇们好不容易凑个乐趣,纷纷围着崔恒问他是哪里来的,找他们做什么。
崔恒见着这么多热情的娘子,颇有些招架不住,他相处最多的也就是自家娘子了。
她可从没像她们这么热情又多话,这些人恨不得连崔恒家里有多少银钱都问得一清二楚,实在是有些可怕。
崔恒见等待两人回家无望,只得向各位热情的大娘大婶们告罪离去。
临走前,他开口拜托道:“还请各位相邻好友转告高家郎君,就说故友修年明日酉时在天心楼静候光临。”
“好说,好说,崔郎君,有空再来啊。”
崔恒想了想,补充道:“若他明日不得空,三天内酉时我都在。”
“多谢各位!”崔恒鞠手向大家道谢。
“好了好了,人都走了,李旺家的,别看了。”李大婶见着侄媳妇有些痴缠的望着崔恒离去的背影,不由开口提醒。
这样的郎君,也只有那仙女似的人物才配得上,哪看得起她们这样的平民。
更何况,她瞥了自己侄媳妇一眼,细长的小眼,扁平的鼻子,这郎君得瞎了眼才看得上她,自己是白提醒了。
天心楼,崔恒临窗眺望,期待着好友的到来。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如果高勘还不来,自己只能再去葫芦巷拜访。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从背后传来。
崔恒转身,只听得咯吱一声响,房门被人打开。
一人推门进来,正是穿着布衣满面风霜的高勘。
两人一年未见,有千言万语梗在崔恒心间,早已准备好的诸般话语却偏偏说不出口。
崔恒敛目沉思,后退一步,他着实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位昔日的好友。
阴差阳错的姻缘,因他受伤的好友,心中难以明说的尴尬与愧疚,过去一年的种种事迹和情绪在崔恒心中杂糅,最终只化为一句:“最近过得可好?”
高勘笑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说好不好,说差也不差。”
“你同那位叶娘子,已经定亲了?”崔恒问道。
高勘点点头:“我与她两情相悦,虽然家中父母不同意,但我俩已经以天为聘以地为媒,许下了婚盟。”
崔恒哑口无言,看到好友这么笃然地同自己讲述他与叶娘子的感情,他不知道如何开口解释自己与姜蓉的事。
但他觉得高勘有些不对劲,他出事前还在乐呵地告诉自己要写信回家告诉爹娘姜蓉的存在,怎么晃眼就换了个人来爱。
他问高勘与自己分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高勘神色有些迷惘,他捂着头陷入了回忆。
他只记得自己与崔恒因为密令一起去到青州,一天他们在山上遇到了暴雨,连绵不绝的大雨引发了山体滑坡和水位暴涨。
他也因为意外被迫和崔恒分开,等他再醒来,就发现自己身上多处受伤,动弹不得。
幸好遇见了出来采药的叶白苏,她拿着藤蔓编织的拖板,将高勘绑在上面,一步一步,艰难地将他拖回家治疗。
那时候他头部受创,许多东西已经记不大清。又因伤情严重,只能在叶白苏家中厚着脸皮住了下去。
两人也在长久的相处中.日久生情,等高勘身体恢复后,便想带着叶白苏回到汴京。叶白苏本就是一介孤女,她同高勘说自己四海为家,居无定所,去哪里都可以。
但是两人囊中羞涩,治疗高勘已经将她的积蓄花得所剩无几,两人只好一路做杂工赚得路费北上。
谁料回到家中,他父母虽然欣喜,但是对于叶白苏却异常苛刻。
高勘无法忍受自己父母的绝情,遂带着叶白苏离开了高家。
听得高勘的经历,崔恒诧异问道:“我们是因何从山上坠落,你可还记得?”
高勘摇了摇头:“我受伤后,许多记忆就模糊了。白苏说我可能伤到了头部,脑中有淤血压迫,这才出现这种症状。可能会好,也可能一辈子不会好。”
说完,他看着崔恒憨厚一笑:“不过幸好大部分的事情我都还记得。”
崔恒心中的猜测得到验证,若他不提,高勘或许就记不得姜蓉了。
但崔恒所接受的教育和他自己的道德都告诉他,不能这样做,他不想对好友隐瞒过去曾经发生的事情。
于是他直视高勘,慢慢说道:“我同姜蓉成亲了,但这是个意外......”他语气一顿,“她上山找你,却意外遇到我,她被我拖累滞留山中,也因此坏了她名节,我只能对她负责。”
“恭喜啊!我要早些回来说不定还能喝到你们喜酒呢。”高勘面不改色,仿佛是在听陌生人名字。
“你,不记得她了?”崔恒仔细打量高勘神色,试探问道。
“我之前也认识她吗?”高勘摸了摸后脑勺,不自在地笑道。
随即,他意识到崔恒话中的未尽之意,他为什么要同自己解释他与他夫人成亲的缘由?
他愣愣地看向崔恒,有些不可置信,崔恒与他视线对上,点了点头。
“我无意欺瞒于你,之前在卢府,我们一起认识了她。”崔恒艰难张口:“当时你与她走动颇为亲近。”
高勘捂着头,身形晃动。崔恒见状,赶忙扶着他坐好。
等他缓过神来,已经是面色苍白,满头大汗。
“我,记不起来了。”高勘低声喃喃。
“不要为难自己,保重身体最重要!”崔恒声音嘶哑,轻轻拍肩安慰。
高勘内心万分纠结,他顿了顿,问崔恒:“我当时与她走的很亲近?”想着姜蓉已是好友妻子,高勘语气有些小心翼翼。
崔恒坦诚道:“你们相处时我很少在场,只知你每次见她回来都比较高兴。”
见好友这么说,高勘也松了口气。
白苏对他情深义重,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情的。
“之前离开是我对不住她,你们好好过日子。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你们夫妻莫要因我生了嫌隙。”高勘爽朗一笑,乐观劝说好友。
崔恒见高勘放下,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也终于松懈。
他问高勘:“你们现在住在外面,生活如何维系?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只管去我家找我。”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包银子,就要递给高勘。
高勘连忙摆手拒绝:“我现在有活干,只不过累了点,能够养活自己。白苏她也能挣钱,没有镇北侯府,我们一样能活。”
听出他语中的怄气之意,崔恒也只能顺着毛捋:“之前你在青州帮了我许多,报酬没领还弄得一身伤。我知你有傲骨,你住在葫芦巷也好,城隍庙也罢,左右是个糙男儿。叶娘子是个女儿家,她跟着你也受了苦,你拿着改善一下你们的条件。你若是心里不得劲,就当是借我的,日后再还。”
见高勘有所意动,崔恒继续劝导:“之前青州重案,波及不少高官利益。你们今后出行,也得注意安全,万不可大意。这个案子虽然只查到前兵部侍郎身上便断了线索,但官家心里都有一本账,以后说不定还会继续深查。你的功劳已报了上去,鉴于之前一直找不到你的人,这才暂且搁置。你若有空,改天我写份奏折同你一起觐见官家。”
“好兄弟啊,这可真是正中我怀。”高勘心下大喜,欣喜地拍了拍崔恒肩膀。之前自己苦求无门的门路,现在就摆在眼前。
一想到可以入仕脱离高家挟制,他高兴得站起身来,来回踱步。
崔恒再次劝说高勘收下银两,高勘这次没再拒绝。要是以前,这也不过是他们一顿饭钱,他也不再扭捏,收了下来。
崔恒终于将这袋银子送了出去,为了他们自小一起长大的友谊,也为了自己心中那丝难以言明的愧疚。
膈在心间近一年的石头总算落下,崔恒邀着高勘坐下用膳。
两人一边饮酒,一边高谈阔论。
不拘是朝中大事亦或是个人小事,两人神采飞扬,侃侃而谈,仿佛要将过去一年未见的空隙给补回来。
半醉半醒间,崔恒有些恍惚,好似又回到了那纵情恣意的少年时光。
漏尽更阑,转眼已到戌时,崔恒不胜酒意,他摇摇摆摆起身,向高勘提出告别。
高勘吃着酒菜,只是囫囵点头,让崔恒莫要管他,自便去就好。
等听到外面再无动静,高勘放下碗筷,两眼放空。
良久,他慢条斯理地夹起一颗芸豆,嗯,略有些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