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第二十天
崔恒生辰这天,他还要轮值,姜蓉只得在家中备好晚膳等他回来。
因着职务的特殊性,崔恒下值后很少与同僚们私下往来。
纠察百官,他自己也需立身端正,若不能以身作则,御史台又何来公信可言。
在御史台的这段日子里,崔恒可谓是见到了官场版的人生百态。
抛弃糟糠之妻者有、宠妾灭妻者有、背信弃义者有、欺压百姓者有,贪污受贿者众。
他秉公直谏,慷慨直言,在名望盛传的同时,也招惹了数不尽的对家。
因着他铁面无私的名声传出,在他下值的路上,甚至经常出现百姓拦路求见诉说冤屈的情况。
从小锦衣玉食,对于钱财无甚概念的崔恒,第一次如此深切地体会到世道的不公与普通百姓的艰难,他的心情愈发沉重。
但这些情绪他无处诉说,只能压抑在心中独自消化。
等崔恒回家,姜蓉听二门外的丫鬟说崔恒又去了书房,她便决定去书房找他。
平日里宵衣旰食也就罢了,今儿生辰,好歹也需早些休息一日。
姜蓉每次来书房,都是着急来,匆匆走,崔恒在家,她来这边也只为找他。崔恒不在家,她更是懒得往这边走,要是书房出了什么差错,就是在给自己徒增麻烦。
她并不觉得崔恒有多信任她,有些事情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今天一来书房,她便与守在外面的常临搭上话。
“还请夫人您去花厅歇息,请容小的进去通禀一二。”
姜蓉照例在花厅等着常临通传,想着上一次来吃了一个哑巴亏,最后却不了了之。姜蓉心中早有一股郁气,她这次倒要看看倒那几个掌院大丫鬟要如何应对。
等了片刻,还是不见人来上茶伺候。
姜蓉心里觉得有意思,这是一回生二回熟吗?
她起身喊上翠雯,直往书房走去。
路上,她遇见低头赶来的春杏。
见着姜蓉,她忙向她请安告罪:“奴婢来迟,还请夫人赎罪。”
姜蓉看着她手中的托盘,淡淡说了句:“起来吧。”
她觉得有趣,打量春杏两息,问道:“是谁告诉你我在这的?”
春杏迟疑片刻,低头答道:“是郎君跟前的常运小哥。”
姜蓉点点头,不再言语,她本想直奔书房而去,但路上却听见那耳房中隐隐传来人声。
姜蓉朝翠雯使了个眼色,转而变道往旁边大门紧闭的耳房走去,她倒要看看这里面到底藏了什么。
“夫人,您请坐着,让奴婢伺候您歇息吧。”春杏见姜蓉突然变道,心道不妙,试图阻拦姜蓉。
姜蓉甩开衣袖,并不理会她的劝阻。
翠雯也转身拦住春杏,她纳闷难道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至于这么严防死守?
很快,眼前的一幕就验证了翠雯的猜想。
只见郎君正端坐在长案前翻看书册,而那位丁香姑娘则在一旁伺候,两人具都垂首,旁若无人地在说着什么。
这一刻,除了正在说话的两人,所有的人都在惴惴不安地打量夫人脸色。
姜蓉笑着站在一旁,等两人说完。
崔恒注意到四周氛围突然寂静,抬头便看见姜蓉在一旁站立。
他将手中的账本阖上,起身嘱咐丁香:“先放着吧,改日再对。”
姜蓉只佯作什么都不知,笑着劝说崔恒:“夫君今日生辰,还这般辛苦,今儿就给我个面子,早些去吃个寿宴罢?”
崔恒有些迷茫,这么快就到四月十七了吗?
自从父母双双过世,他已有许多年没正经过过生辰,对这一天早就不太在意。
但既然妻子好意为他操办寿宴,他也坦然接受这份心意。
“好,辛苦夫人了。”他诚恳道谢。
姜蓉不经意的扫视一圈,看到了几个丫鬟不自在的小动作和旁边满桌的茶水果子。
她拉着崔恒走到一旁的圆桌前,坐下倒上一杯茶水递给崔恒。
“来,喝口茶润润喉。”说罢,给自己也倒上一杯:“恰好我也渴了。”
崔恒闻言,拿着杯子的手一顿,看了眼房内的几个丫鬟。
看崔恒神态,姜蓉心知这眼药上成功了,她放下杯子,莞尔一笑,看向崔恒:“走吧,寿星公。”
两人相携出门,姜蓉的视线轻轻从那些丫鬟身上掠过。
路上也基本是姜蓉同崔恒说话,同他说飞虎在家中的趣事,关心他公务累不累。
一些主菜陆续上桌,姜蓉请崔恒先坐着稍等一会,她则回到小厨房将早已擀好的面条下锅。
另一边的灶台,她则放上铁锅,下猪油煎蛋,等到将鸡蛋煎得两面焦黄,熄火备用。
片刻后,面熟出锅,她小心的用漏勺将面条捞出放到碗内。
见面条完好无损,她松了一口气,再舀上几勺高汤做底。
这是用老母鸡、鸽子、鲜棒骨、干贝、瑶柱等数十种食材熬制,再以肉蓉吊了半天的高汤。
这样鲜美浓郁的汤底,无论用来煮什么都能鲜掉舌头。
面上摆上几片烫熟的鲜嫩青菜,放上煎蛋,撒上些许葱花、芫荽,一碗长寿面完美出锅。
她端着这碗面小心走到卧房:“来了,吃了这碗面,健康又长寿。”
姜蓉将面放到崔恒面前,温和说道:“尝尝看,要小心烫。”
望着这碗面,崔恒嘴巴微张,他看了眼姜蓉,最终只说了句:“辛苦夫人了。”
“夫君喜欢便好。”姜蓉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崔恒。
崔恒低头夹面,出乎他的意料,这竟然是一根完整的面条,看来她又费了不少心思。
第一口他就发现这面条纤细劲道,满嘴鲜香。崔恒没忍住喝了一口汤,果然鲜、香、浓,回味无穷。
姜蓉见他虽不言语,但手中动作不停,心知他对这碗面食十分满意。
她原以为吃了一碗面后,桌上的饭菜会剩下许多,却没想是她低估了一位成年男子的饭量。看着桌上几乎清盘的菜碟,姜蓉心中不禁暗忖,以前他不会都没吃饱饭吧?
见妻子愣神看向桌上的残羹,崔恒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以前不吃这么多,今天的饭菜太过美味。”
姜蓉掩嘴轻笑,崔恒问她笑什么。
姜蓉说道:“夫君夸我,让我心生欢喜。我本以为是我以前准备的晚膳少了,让你没有吃饱,你能坦诚直言,我很开心。”
姜蓉看向崔恒,玉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夫君,以后咱们有什么事,都可直言不讳,莫要猜忌和算计,可好?”
崔恒转头看她一眼,轻轻颔首。
一阵风吹过,四周的蜡烛忽地剧烈燃烧,烛火左右摇晃,房内光影明灭。
“我去关下窗。”姜蓉说完,起身走到窗前。
她想了想,走到旁边的梳妆架上,将手洗净,从箱笼中找出洗净晒干的新衣放到床边。
等两人各自洗漱回到主卧,姜蓉拿出新做的衣裳递给崔恒。
“夫君你试试看,可合身?”她没有给他量身,只问了嬷嬷他的尺寸,还不知道合不合适。
“这?都是给我的?”崔恒有些迟疑。
“我手艺不佳,还望寿星公不要嫌弃。”
崔恒将里衣囫囵套在身上,本准备说一句合身了事,却发现咯吱窝好像有些紧了。
姜蓉自然也看出他的局促,站起身来劝道:“要不把身上的脱了再试试,若是小了我再改改。”
“这。”崔恒有些抗拒,但妻子却神情坦然,难道是自己大惊小怪了?
“咱们是夫妻,夫君你放轻松。”姜蓉说着便要帮他将袖子扯下来。
这又不是姜蓉第一次看见他上身,她心中的确毫无波澜。以前在乡野田间,许多农人在劳作时也经常赤着上身,姜蓉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自家夫君这比小娘子还羞涩的表情,怪有趣的。
再将新的里衣换上,果然咯吱窝那里是有些紧了。
“明儿我再改改。”这件蟹壳青的直裰外袍倒是很合身,她就觉得青色的官袍衬他,果然青色的常服也好看。配上他那清冷的神情,倒真有几分姑射仙人的风采。
“多谢夫人。”崔恒抚着直裰上细腻的针脚,内心有些感慨,不知道花费了她多少时间。
两人躺在床上,崔恒却辗转难眠。
姜蓉本就眠浅,她听得旁边的人翻来覆去,遂小声开口问道:“夫君也睡不着吗?”
轻微的翻动声兀地停止,良久,屋内一直没有声响。
就在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的时候,耳边传来崔恒低沉的嗓音:“是。”
“睡不着咱们就聊聊天吧。”姜蓉突然想起自己忘记将铺子追回的款项与崔恒通气了。
“光孙、罗两个管事,便从他们身上追回一万贯,更别论不闻箱中的银钱和尚未处置的房产了,这些钱我放到咱们公中,给弟妹们办婚事的钱应该差不离了。”
“有这么多?”崔恒有些惊讶。
“是啊,等下个月,每个铺子的营收应该也会涨一些,到时候公账应当不再会赤字。”
“那便好。”
说起公账,崔恒不禁想起自己的私库,之前他与丁香对账,确定他娘的好多嫁妆都已不见了踪影。
而在他未当家之前,这些钱财一直都是由他爹代为保管。
崔恒真的不太想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摩自己的亲爹,他只能派人继续查探,只希望能洗清他爹的嫌疑。
骤而他想到被姜蓉看到自己与丁香在核账,也不知她心中会不会有什么想法,但现在确实不是谈论这件事的好时机。
就在崔恒犹疑之际,姜蓉小心翼翼询问:“我观夫君近日像是有些心事,也不知我能不能帮上忙?”
崔恒没想到妻子这么敏锐,他最近确实心情郁郁,但公务上的事,她没法帮忙。
许是今天姜蓉的体贴让他敞开一丝心扉,他问:“若做有些事情弊大于利,该如何抉择?”
姜蓉看了他一眼,黑暗中视物不清,但她却莫名觉得他有些颓丧。
她道:“那就要看所抉择之事是好事还是坏事。若所做之事于百姓、于家国有利,于自身不利,那我们可以在权衡利弊的情况下,做出无愧于心的选择。若所做之事,不祸及自身生命与亲人,而利泽苍生,我私以为,即使损及部分利益,此事仍然可行。若所做之事,有可能祸及生命,则要另当别论。”
“那倒没有这般严重,只是以后夫人出门也请遮面慎行,当心有人报复了。”
这个回答还是姜蓉一贯的圆滑作风,却意外有几分风骨。能有个人支持他的决定,崔恒有些开怀,言谈间也不禁开起玩笑来。
当他处在侍御史这个位置的第一天,他就明白,有些事情做或不做,已经不是他所能决定的了。
他每日的参奏定然会牵扯到那些人的身家性命,若有人狗急跳墙挟私报复,那也不稀奇。
他是有些怕,怕自己的一举一动,在不经意间就祸及家人与亲友。
但他又不能不做,若看着那些百姓受尽欺压而昧着良心置之不理,他往后余生,也将在痛苦与悔恨中度过。
这座布满荆棘的独木桥,他必须也只能走下去。
何时可停?他也无法确定。
黑暗中,崔恒长长叹出一口气。
姜蓉握住他的手:“类君子之有道,入暗室而不欺。[1]夫君,我相信你的行动都已经过深思熟虑,无论前途如何,我既已嫁到崔家,自然要与你同舟共济。”
“只是。”姜蓉犹豫道:“君子避三端:避文士之笔端,避武士之锋端,避辩士之舌端。[2]文可成就人,亦能杀人。我只望夫君能保持谨慎,在做决策前能考虑一下家人。咱们做到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3],就足矣......”
“你放心。”余音未落,崔恒握紧她的手,轻轻将她揽入怀中。
他是真的有些意外,在他心中无利不起早的夫人,竟也有这样忧国忧民的情怀与豁达大度的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