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
搬进章怀远家后的第一个周末,章怀远还在店里上班,许念之坐了两站公交,这有一个大型生鲜超市。
从手机备忘录里调出前一天晚上写好的采购清单,她推着购物车踏进琳琅满目的货架。
昨晚睡前她想了一下,不能总是让章怀远用泡面果腹,作为他收留自己的回报,她可以给他做饭。
这件事唯一的阻碍就是,她是个零分厨艺选手,不会做饭。
好在网上菜谱各式各样,她可以选择适合自己的。
甚少踏足的蔬菜区对她来说是新奇的,在红橙黄绿各色佳丽里面挑选,对比哪一个更新鲜,是大个的更实惠,还是小的营养含量更高,光滑匀称的是不是味道就好,其貌不扬的难道内有乾坤?她不欲恋战,只挑合眼缘的,以貌取菜。
相比之下,肉类更难挑选,颜色大小都相似,对于她这种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的,甚至连冷柜里摆放的一块块红白物体是猪的哪个部位都分不清楚。
干脆把运气压在服务员的良心上,交由她全权代理。
提着购物袋坐公交返回小区,爬上六楼,她狠狠喘了几口气。
掏出钥匙,掏出章怀远家的钥匙,半年前,她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可以打开章怀远家的大门。
开门的过程是有仪式感的,深吸一口气,然后小心地把钥匙插进锁孔,感受钥匙的转动,伴随着开锁的咔哒声,她心脏也为之一动。
门打开,她像一个闯入者,没带武器,捧着一颗既紧张又兴奋的心。
章怀远不在,但屋子里处处是他的气息。茶几上他喝剩一半的水,沙发上叠起的被子,还有一本倒扣着的书,她拿起来看。视线落在那句“风起于青蘋之末”,讲的是蝴蝶效应。
哪一只蝴蝶煽动翅膀,掀起这场势不可挡的飓风。她和章怀远之间,这一切的故事,大概就始于八月底那颗掉落的海棠果吧。
她顺手从购物袋里拆出一支不二家棒棒糖,夹在书里充当书签,合上书放在茶几底下。
做菜的过程就像初中做化学实验,紧张刺激又有一定危险。
许念之记得有一次实验需要用酒精灯加热烧杯里的溶液,溶液沸腾的时候她下意识徒手端起石棉网,石棉网在酒精灯的加热下温度极高,把她六根手指烫出水泡,后来她两只手上缠着纱布,很长一段时间连洗澡都要奶奶帮忙,时至今日仔细看左手食指上还有一块疤痕藏在指纹里。
容易沸腾的液体似乎天生就跟她不对付,譬如油。哪怕举着盾牌一样的锅盖,手指捏着锅铲把的末端,手背、胳膊、脸还是被飞溅出来的油烫到。
过程虽然曲折了一些,总归她还是做出来几道能入口的菜。至于那些失败的证据,自然是草草掩盖起来。
章怀远开门回家,菜已经摆在桌上。许念之端着碗筷从厨房出来,对他说:"快去洗手,饭得趁热吃。"
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下,看着桌上那几盘称不上让人有食欲的菜。
许念之从身后推着他往洗手间去,"想什么呢?快去。"
章怀远洗过手出来,许念之坐在餐桌上等他,眼睛亮晶晶的,脸上透着红晕。
章怀远看看她,再看看桌子上的菜,"这些是你做的?"
许念之点点头,让他先尝尝。
章怀远把筷子伸向那道虾仁炒西兰花,夹了一颗西兰花。
西兰花焯得老了,颜色很深,口感也不脆了,可能是虾仁没有去腥的缘故,菜还有点腥。
他没有说话,许念之就心情忐忑地盯着他,迟疑开口,"我第一次做,可能味道不是太好,不过下次肯定会进步的......"
他注意到她绞在一起的手指,于是弯弯嘴唇,说:"挺好吃的。"
"真的吗?"她眼睛瞪大,自己也夹了一块。做菜的神奇之处在于,做的人对菜的味道容易失去判断力,除非是难吃到极致。
再加上章怀远给她的信心,许念之一尝之下,虽然心里知道这菜进步空间非常大,但竟然真的觉得味道也不算很差。
"好像确实还可以。"她对章怀远笑着说。
章怀远却注意到她右侧眉毛上面一块不寻常的红,不是什么蚊子包,倒像是烫出来的。
他皱眉问:"额头上那是怎么弄的?"
许念之抬手摸了一下,没摸到,"唔,可能是刚才被油溅的。"
她没太在意,继续夹菜,"没事,不严重,你再尝尝这个?"
章怀远低头一看,眼前这个没心没肺的是不知道疼吗?
那手背和手腕上星星点点的烫伤,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明显。
他站起来,不由分说拉起她往客厅去,"跟我去擦药。"
"可是菜该凉了......"那可是她努力一下午的心血。
"凉了我再去热。"
许念之不说话了,直觉告诉她现在最好不要跟他唱反调。
让她在沙发上坐下,章怀远从药箱里翻出治烫伤的药膏,示意她把手摊开,用棉签点涂。
在无名指上发现一个烫出的小水泡,章怀远看她一眼,许念之竟然生出一种愧疚感。
不曾想这时候章怀远却说了句谢谢。
“啊?”她很少听章怀远说谢谢,一时间就傻傻地愣住了。
他手上的动作没停,边涂边说:“以前我妈还在的时候,经常做饭给我吃。她去世以后,家里经常是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其实吃什么都能将就。”
“所以谢谢你,今天这顿饭是我这几年来吃的最好的一顿饭。”他虽然笑着,但语气神情里难掩落寞和悲伤。
这是打从两人再见,他第一次讲自己的事情,许念之听的很认真,因而她也发现他一个字都没有提他父亲。那个每次出现身边都跟着秘书,好像跟他说句话都要提前预约的“成功男人”。那个半年前突然入狱的男人。
他父亲出事那阵子她在病中,对那段时间发生的事都记忆模糊,因此对他父亲入狱的原因也一无所知,潜意识告诉她不要刺探太多。
额头上一凉,许念之回神,章怀远的脸离自己特别近,他呼出的气喷在自己脸上。他正专注处理她额头上的烫伤。她屏住呼吸,盯着他下巴上刚冒出的不显眼的胡茬。
“以后,我都可以陪你一起吃。”鬼使神差地,她说。
章怀远拿开棉签,退后看她。
“呃,我的意思是......”许念之脸一红,“我现在借住在你这,做饭就当抵房钱了。”她下意识挠挠额头,避开他的视线。
章怀远抓住她手腕,“别碰。”从旁边抽张纸让她擦粘手上的药膏,棉签点点她额头。“那你可注意别再烫到了,不然我得搭进去多少药膏?这笔买卖可就不划算了。”
处理完许念之的烫伤,两个人回到餐桌上继续吃饭,菜都吃了个差不多。虽然卖相味道都欠缺,但好在对身体没什么伤害,当天晚上两人都没觉得肚子不舒服,许念之为此觉得自己首战还算成功,在钻研厨艺这方面兴趣更浓了。
星期一,雨总算停了。
好容易盼来一个大晴天,许念之心情比路边被风吹得沙沙响的树叶还要好。
正在工位上写稿子,微信嘀嘀响了两声。她拿起来一看,消息的主人让她出乎意料。
“中午出来见一面?”——蒋旭
下面发了个定位,是她报社楼下的咖啡店。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意想不到的时间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上次见面蒋旭气急败坏的样子还印在她脑子里,许念之挺困惑的,他来见自己的理由。
蒋旭坐在靠窗的位置,专心品着咖啡。头发是精心打理过的,穿着休闲衬衫,西装外套搭在椅子上,西裤上一个褶子都没有,皮鞋和腕表的表盘一样亮。
他这样的人,走到哪都要当焦点,隔壁桌的侍应生也在偷偷看他。
许念之走进咖啡店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走出大学校门,大家都成熟了起来。
她不免在想,如果那些事没发生,章怀远是不是也像他一样打扮,在工作日的下午,喝一杯咖啡,见个朋友,或是谈一笔生意?
这会不会是他原本想要的生活?
许念之在他对面坐下,适应生端来他提前为她点的咖啡。
“你怎么过来了?”她问。
蒋旭放下咖啡,身体重心向前,盯着她看了半晌,才慢悠悠用讲笑话的语气说:“有人跟我说,她的房客是个怪人,这房子又是漏雨又是招贼的,换做别人早不干了,她竟然还不愿意搬走。要不是她自己就在那房子里住了半辈子,还以为房子里有什么宝贝被人盯上了呢。”
果然,房东太太把她的事都告诉他了,这房子是他联系的,恐怕房东除了收她租金外,还从他那拿了别的好处。
许念之喝口咖啡,说:“那交通方便,离单位近。我也住习惯了,况且也没出什么事,所以还是不搬了。”
蒋旭嘴角弯成一个近乎古怪的弧度,眼睛里却好像燃着两团冰火,他说:“这些话就不必拿来搪塞我了吧,你为谁住在那,为谁不愿意搬走,恐怕没人比我更清楚了吧?”
“......”她又喝了一口咖啡,没说话。
明明心照不宣的事,眼前这个人却偏要一刀捅破,让她的难堪暴露在空气里,任他嘲笑。
她的沉默反而更加让蒋旭恼火,他想不明白眼前这个人是得了什么痴症,眼睛里除了章怀远什么也装不下。
“从前章怀远是天之骄子,多少人捧着他,你在他面前就像蚂蚁一样不起眼。现在他一朝跌进泥潭里,你以为你就有机会了?别天真了。难不成你真的以为,像这样委屈自己,除了能感动自己,还能感动别人?”
比起蒋旭的激动,许念之冷静的多,“我没想感动任何人,我只是想陪着他,以一个朋友的身份。”
蒋旭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该说她傻好,还是说她痴好,“原本我让你来,只是想让你看清楚你们两个之间的差距。虽然站在朋友的立场我不该说这些,但现实摆在这里,他没有学历,又背着一堆外债,修手机能有什么未来?连利息都还不上。你原本可以在父母身边找一份轻松体面的工作,再找个人结婚生子,这样不好吗?何必浪费时间受这份委屈呢?跟……”
许念之打断他,说“蒋旭,你是章怀远的朋友你应该清楚,他一定有自己的计划,现在对他来说不过是中场休息,输赢在下半场结束前谁也不知道答案。”
蒋旭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现在的工作也好,住的地方也好,我都不觉得委屈,反而觉得很满足,我要谢谢你,蒋旭。虽然你说话刻薄了点儿,但我知道你心里是好的,不论是为了章怀远还是这个房子,我都要谢谢你。”这句话其实她早就想说了,而且,对于蒋旭,她也只有这句话可以给他。
她知道他想要什么,但她能给他的只有这句谢谢。
不等他开口,她低头看一眼手机,“我下午还有个采访要跟,你...什么时候回C市?”
他看懂了她眼里的犹豫,说:“下午的飞机,这次时间紧没机会见章怀远了,你替我跟他打个招呼吧,下次有空我再来看他。至于叔叔阿姨那儿,该说什么我心里有数。”
“......谢谢。”许念之起身,推开门走出咖啡店。
章怀远没去送她,盯着桌上凉透的咖啡,说出了那句没讲完的话,“跟,我走吧......”将咖啡一饮而尽,失了所有风度。
侍应生被他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真是个怪人......”心里嘀咕,拍拍胸脯回到吧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