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怀
飞机从空中调转角度,俯冲向地面,在地面上滑行近2000米。客舱内广播提醒:女士们,先生们:飞机已经降落在Z市机场,外面温度13摄氏度,飞机正在滑行,为了您和他人安全,请先不要站起或打开行李架......
许念之从梦中醒来,意识还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章怀远穿着蓝色衬衫深色西裤坐在她旁边,外套整齐叠好搭在手臂上,他正注视着自己,“醒了?我们到了。”
许念之看一眼舷窗外面,Z市机场四个红色大字在夕阳里亮着光。
她想起来,是自己偷偷飞到章怀远出差的城市陪他过生日,他出差结束,两人现在是在回家的飞机上。
在飞行的过程中她梦见很多自己和章怀远以前的事情,很奇怪,最近这半个月她经常梦见从前发生的事,有时候她都佩服自己记性好,有好多细节她竟然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客舱门打开,乘客陆陆续续下飞机。章怀远起身的时候,许念之看见他系的腰带,是自己送他的那条。章怀远肩宽腰窄,这根腰带系在腰上有一种别样的性感,大概就是那群女同事们常说的禁欲系帅哥。
章怀远看许念之坐在那半天没动,弯腰替她解开安全带,说:“走了公主,在发什么呆呢?”
许念之一边说“知道了。”一边拿上自己的手提包跟着他一起下飞机。
她从包里拿出手机,解开飞行模式,屏幕上方弹出一条未读消息,她看了一下把手机递给章怀远,“李医生说咱爸上次的体检结果有些问题,让他明天再去做一次复查。”
章怀远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说:“那就再查一次,明天我让秘书陪他去,你安心去上班。”
许念之不太同意,“爸对医院本来就抵触,让秘书陪他去我怕他不配合,还是我陪他去吧,回去你好好劝劝他。”
章怀远点点头,两人在行李转盘取了许念之的行李,往出口去,司机已经在到达大厅外面等着了。
第二天,章怀远还在公司办公,许念之打电话过来,“医生说爸的胃里有肿瘤,还要进一步确定肿瘤的性质,爸现在在里面做检查。”
章怀远从昨天看到通知起就有不好的预感,但这个消息真正传到他耳朵里还是打得他措手不及。
他沉默了两秒,反应过来第一件事还是安抚许念之“你别担心,先找个地方坐下等我,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他立刻叫秘书进来交代工作,然后赶往医院。
在去医院的路上,他想起他和许念之一起去接章国强出狱的那天早上,太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他看见监狱的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然后监狱门又关上。他盯着那个人看了半天,直到许念之叫了他一声爸,他才确定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
头发花了,人瘦了,好像也矮了,以前他最锋利的是那双眼神,可现在变成了他的面部线条,他那双眼睛好像被开水烫过一样,死气沉沉。
有时候章怀远都觉得恍惚,记忆里那个章国强,也许是自己杜撰的。大概是不愿意承认父亲的衰老和失败,所以他把所有力气都用在恨他、跟他赌气上。好像只有这样,从前那个傲慢铁血的章国强就不会消失。
司机提醒他医院到了,他让司机留下车钥匙,告诉他可以下班了。走进门诊大楼,在肿瘤科外看见坐在塑料长椅上的许念之。
他走到她身前,许念之抬头看他,眼睛红红的,他把她揽进怀里,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别担心,别怕,我在呢。”
许念之把脸埋在他衣服里,靠深呼吸来平复情绪。
检查室的门打开,医生从里面出来,神情严肃,跟两人说:“家属跟我到办公室来一下吧。”
许念之说:“你去吧,我去陪陪爸。”
章怀远捏一下她的手,跟着医生一起到办公室去。许念之迎上刚从检查室出来的章国强。
章国强隐约猜到自己的身体出了大问题,问她:“情况是不是很严重?”
“你父亲的肿瘤有癌变的风险,得尽快做手术,今天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安排住院吧,术前观察没有问题就给他安排手术。”医生指着CT片子上的一块阴影跟章怀远说。
章怀远沉思片刻问:“手术成功概率是多少?”
“保守估计百分之四十。”
从医院出来,许念之主动提出要开车,她担心章怀远心不在焉会出什么意外。
这天晚上一回家,章怀远就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直到后半夜,许念之没有催他开门,有些时候有些事情需要一个人面对,在他自己想清楚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解开他。
后半夜,他打开书房门走出来,回到卧室,许念之侧身躺在床上,他躺到床上,从身后抱住她。许念之一直没睡,她转身回抱他,轻轻抚摸他的后背,在他耳边说:“别怕,别担心,我在呢。”
他把脸埋在她胸前,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呼吸变得均匀。
第二天,他们给章国强办理住院手续,经过抽血检验和其他指标的观察,医生确定章国强的身体条件符合手术需求。并安排了手术时间。
章国强做手术的那天早晨,章怀远在房子里来回踱步,好像在找什么,许念之问他怎么了,他也答不上来,他似乎想找的不是别的什么,虽然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在找什么。
手术之前,许念之借口离开病房,把空间留给父子俩单独相处。
章国强自从知道自己的病情,人越发憔悴了。
人生在世这几十年,起起伏伏,风光的时候受人尊敬,落魄的时候人人喊打。赤条条的来,争了一辈子,走到头的时候还是两手空空。
人生走到这一刻才明白,人原本拥有的,就是最珍贵的;费尽心思想得到的,反而是最微不足道的。
“怀远,爸爸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妈。”
眼前说话的这个男人,从他脸上已经找不出年轻时候的样子。可章怀远偏偏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父亲”的样子。
章国强曾经也是个好父亲,只是后来他越走越远,他的妻子试图挽留他,没有成功,于是他的妻子离开了他。
“当年你妈跟我提离婚,我以为她只是闹脾气,没想到跟我在一起会让她那么不幸福。那天我赶着去外省出差,忘了她约我去民政局办离婚,哪怕我提前告诉她一声,她也许就不会出车祸死在去民政局的路上。等我打开手机看见消息,她已经抢救无效去世了。”
时隔多年,旧事重提,章国强老泪纵横,悔不当初。
章怀远叹口气,拍拍章国强的肩膀,“爸,以前的事就让他过去吧,你先调整好心情,我们把手术做完。”
那天晚上在书房他已经想清楚了,一个人犯了再大的错,在生死面前,都微不足道了。
章国强已经为他的自负买过单了,自从他出狱,一直在默默努力修复他们父子的关系,是自己一直沉浸在过去,不愿意面对现实。
“以前我们浪费了太多时间,现在我只求你平安,咱们一家人开开心心的在一起。”
章怀远紧紧握住章国强宽厚的手掌。
章国强被推进手术室,使用腹腔镜微创手术,三个小时,肿瘤被顺利摘除。医生说手术非常成功,但还需留院观察,以后也要定期复查,以排除癌变的可能。
章国强在鬼门关前走一遭,解开了父子俩多年的心结,心境豁然开朗,许爸爸许妈妈来医院探望他,俩老头还约着要去金石滩钓鱼。
章国强的事告一段落,章怀远终于能拨出精力处理一点私事。
楚楚刚回国那阵,匿名往许念之邮箱发歪曲事实的照片的人,前阵子他派张助理去查,被他查出来匿名邮箱的IP地址,竟然和他们住同一个小区,这人竟也不是别人,章怀远看到他的名字时,着实吃了一惊。
章怀远把会所房间号用邮件发给他,告诉他自己在那等他。酒刚喝了一杯,人就到了。
蒋旭西装革履,梳着背头,走进来,大咧咧坐在他旁边,自己倒了一杯,仰头饮下,一点不为事情败露而心虚。
章怀远看了他良久说:“我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你。”毕竟自从他们回来,蒋旭对许念之的态度一直不算友好。
蒋旭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说:“你相信吗,许念之早就知道给她发照片的人是我,可她为什么不告诉你呢?”
章怀远没说不相信,早从许念之的反应,他就看出来她大概知道给她发照片的人是谁了,所以当时他才会那么生气。
“你想说你们之间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情,你觉得这么说就能离间我们吗?”
“你不知道的事情,”蒋旭重复一遍,好像在喃喃自语,接着他说,“是啊,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你想先听哪段?比如你在G市的消息是我告诉她的,你隔壁的房子是我租给她的,比如我去G市找过她,她没告诉你吧。”蒋旭说这些话的时候用挑衅的眼神盯着章怀远,“你一走了之,她郁郁寡欢的时候,是我想尽办法哄她开心,没有我提醒,她根本找不到你,更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甚至当年你们第一次相遇,是我第一个看见她的!如果不是我跟你说话,她根本不会注意到你,更不会喜欢上你!”
章怀远冷冷看着他,语气笃定地说:“这世界上没有如果,她是我妻子,我是她丈夫,这点你永远记住。”
“呵”蒋旭将一杯烈酒生吞入腹,不知道在笑他还是在笑自己,“所以说啊,章怀远,你就是运气好,但运气可不会永远站在你那边。今后的每一分每一秒,你最好打起一万分精神,因为只要你稍有松懈,我就会把她抢走……”
他话音没落,章怀远的拳头就砸在他脸上,“她不是任何人的所有物,不是你想抢就能抢走的!”
蒋旭舌头顶顶被打的左腮,用手揩去嘴角的血迹,一拳打了回去。
两人你来我往,谁都没手下留情,打到最后都脱力躺在地毯上。章怀远从地上站起来,拍去身上的灰尘,穿上外套,整理好衣领,说:“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你都没有机会。收起你那些伎俩,如果太闲,我会给你找些事做。”
蒋旭翻身坐起,靠着沙发坐在地上,给自己倒了杯酒,说:“替我跟楚楚说一声,过阵子我要出趟差,婚礼就不去了,红包回头补上。”
章怀远没说话,拉开包厢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张丽娜刚换班,看着章怀远脸上带伤从包厢出来,面若冰霜,她第一次见他生气,竟然不敢上前跟他搭话,目光一路跟着他消失在转角,回头看见包厢里有个人影,好奇心驱使下,她走近包厢,看见蒋旭坐在地上,脸上挂着血,狼狈至极,酒一杯接着一杯倒进他胃里。
她犹豫一下,开门走了进去。
章怀远带着伤回家,把阿姨吓了一跳,小跑着过来问:“哎呀,这是怎么啦?伤这么严重!”
许念之正在厨房给阿姨帮忙,听见动静走出来,看见章怀远脸上带着血,也愣了一下。她很快反应过来,让阿姨去取药箱,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拉到沙发上坐下。
章怀远没有说话,只是乖顺地照办。
许念之抽了一张湿巾擦净他脸上和手上干掉的血迹,阿姨拎着药箱过来,不再慌乱地发问,而是用担忧的眼神盯着这家里的男主人。
许念之拍拍她的手让她继续去厨房完成未完成的工作,并提醒她这几天的菜里不要放辣。
阿姨走了,许念之从药箱里拿出碘伏给他处理伤口,疼痛唤回章怀远飘远的意识,他想起来自己刚跟人打了一架,连伤口都没处理一下就回了家,这样会不会吓到许念之?
他目光终于落到许念之脸上,看她还算镇定,抿紧的嘴唇告诉他,她在心疼。
许念之感受到他的视线,看向他的眼睛,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我刚去见蒋旭了。”说完他就盯着她,等着看她的反应。
许念之不知道蒋旭都跟他说了什么,但以他的性格,如果不是触及底线,他不会跟蒋旭动手。而他的底线,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她的底线。
“蒋旭虽然行事乖张了一些,但作为朋友,他值得一句感谢,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咱们走到一起的这条路会坎坷一些。”
她也说了如果,但她说如果没有蒋旭,他们会经历更多坎坷,但最终还会走到一起。她相信他们会有圆满的结局,或者说,她相信她对他的爱会克服一切。
章怀远说:“如果当年蒋旭没告诉你我的消息,你会怎么办?”
许念之撕开一张创口贴贴在他眼角,开口之前,她停顿了几秒,这个话题他们从来没讨论过,这是她第一次向他敞开自己心里最隐秘的角落:“其实我心里有张地图,上面标注着你可能会去的城市,结合你的专业、兴趣、习惯……我打算毕业后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去找,一边工作一边找,找不到就换个城市接着找。如果没有蒋旭,我第一个要去的城市也是G市,虽然找起来麻烦一点,但一定会找到的。”
她看向他的眼睛,那么坚定,披星戴月、跋山涉水,也要走到他身边,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对于他们的感情。
处理完脸上的伤口,许念之问他:“身上有伤吗?”
他卷起衬衫,腹部青了一块。
许念之心疼更甚,但什么也没说,给他涂上红花油。
章怀远伸开手臂,把她圈入怀里,“对不起。”他为让她担心而道歉。
许念之在他后背上轻柔地拍了几下,以示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