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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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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郁郁,白雾飘荡在雨后山林。

山腰地势开阔处,新增了两座新坟。刚下过雨,满地潮气,遍地水坑泥污。

杨桃站在父母的坟前,双目微红,心下怆然,不禁得哽咽难语。

想不到再世为人,非但不能救得爹娘性命,反害得他们比前世更早去世。

身后传来李元德的语声:“孩子,回去吧,你爹娘若是活着,必也不愿见你如此难过。你过得好,他们才会安心。”

话语殷切又慈祥,杨桃听了却是无动于衷,心底冷笑。

伪君子!

她本是一普通农家女子。与爹娘生活在此偏远村落,家中祖传一块灵矿田。一家三口靠着种植药草为生,虽不富足,却也和睦安稳。

突然有一日来了两个斗法的真人,在他们村上空互放术法,火球、冰雹从天而降,村民死伤无数,其中便有她的爹娘,她亦受伤昏迷,醒来时发现自己为人所救,爹娘已经亡故。

救她的那人姓李名元德,自称是她的生父,因畏惧妻子杜雪岚的娘家权势,从小将她寄养在爹娘处。如今思女心切,想认回女儿。

李元德胆小,不敢将她领回家,只好送她去修道拜师。那杜雪岚得知后大为恼怒,诬她为魔皇转世,此时她才知李元德竟是当朝皇帝,杜雪岚是当朝皇后。

她的师父为了护她,与上百名道门高手血战,丹碎身陨,她自己也遭人追杀,最后于众目环视之下,被人一剑穿心而过,旁观者还在笑骂——

“便是诬陷又如何?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蝼蚁之辈也配肖想跻身皇家?飞升证道?”

人群散去,她奄奄一息,苦苦挣扎,只咽不下那最后一口气,盼着再见生父一面。

在将要闭目断气之时,李元德才终于现身。

他背负双手,居高临下,看着她躺卧血泊之中,面无表情。

她深感委屈苦楚,不禁得落泪,李元德只蹲身俯就,眼神亮得惊人,似是抑制不得心中得意,在她耳边低语,字字惊心,句句动魄:

“傻孩子,多谢你代我那孩儿死这一回,为我们父子解了后顾之忧。你放心去吧,此后我们定会为你和你师父报仇!”

她心头大震,呕出一口血来,濒临将死之际,内心竟无比清明,瞬时想通了无数从前困惑之事。

原来,她竟不是他女儿?

她竟然只是他用来转移杜雪岚视线的箭靶!

愤恨之下她挣扎着将颈上琥珀坠子扯下——那坠子是他们父女相认时所赠!

所谓的亡母遗物,所谓的内含挚爱一束青丝,所谓的护她周全,一切殷切之语,竟全是无耻的谎话!

“你休要坏我大事,那女人还在暗中看着呢。”

他啧啧摇头,将满身是血的她抱起在怀里,面色沉痛,却语声窃窃,犹如毒蛇嘶鸣:

“我是当朝天子,我那孩儿天生九窍灵台,剑道天下第一,也不得不蛰伏民间,隐匿锋芒,只等来日登临帝位,继承大统,复兴我李家皇权!

“而你,不过平凡农妇,蝼蚁之辈,能代他一死解他困境,此乃无上荣耀,足可青史垂名,万方称颂。你安心去吧,投个好胎,来世不要再受苦……”

一双冷冰冰的手,覆盖过来,阖上了她的双目。

蝼蚁之辈?

蝼蚁之辈!

她想仰天狂笑,为这可悲的一生,为这可耻的世道,却终是无力,满含不甘、悲愤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死前她想:

蝼蚁虽小,其众也有蚍蜉!

若再让她活一回,她必要做一只蚍蜉!

将那些枝吸食人血的苍天巨树一一啃倒!

将这群欺凌弱小的伪善者们统统扯落尘埃!

让他们也尝一尝被狠狠踩在脚下食土咽泥的滋味!

许是她的怨气太深,心愿太宏大,老天爷终是看不下去,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

重生后,她想着先救爹娘离家避祸,谁知道躲过了修士斗法,竟又遇到盗匪打劫,于是爹娘再次双双亡故。

继而李元德登门,认女,为她操办爹娘的身后事,嘘寒问暖,周到之至。

而她,不得不假情假意,虚与委蛇。

她的命运,虽然小小地拐了个弯,最终又回到原有的轨迹上!

李元德又劝道:“回吧,这里寒气太重,你衣衫太薄,小心着凉了。你好好扶着小姐,莫要摔倒了。”

他身边侍女应了一声,便上来搀扶她。

杨桃轻轻睁开侍女,站开一步:“不必扶我,我自己会走。”

说罢,她便转身朝着家方向去了。

李元德无奈,示意侍女赶紧跟上,自己却立在原地,望着杨桃的背影沉吟起来,神色有些复杂。

片刻后,他似是想到了什么,释然一笑,亦跟了上去。

山道泥泞,滑腻难行,杨桃却走得分外地稳,经过她家那片药田时,杨桃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

给李元德驾车的车夫陈三,将那辆奢华的四乘马车停在树下,见她驻足观望,忙从车上下来,向她行礼。

杨桃对他点了点头。

前世她跟着师父住在石景山玉溪峰时,陈三奉李元德之命来过几次,给他们送丹药灵石和法器。

后来她为杜雪岚的手下所伤,陈三竟然赶到,与杜雪岚的人动了手,可惜一人难敌四手,惨死在她面前。

陈三是个沉默寡言的性情,除了有一次他因伤在谷中住了两日以外,他们并无交集。

他简短地说,“这片药田不错。”

杨桃嗯了一声。

她家灵矿田位置略偏,离村口较远,为照料方便,祖父杨显义在世时便在附近平旷处的大树下搭盖了草棚,方便就近小憩。

他爹杨富贵是独子,性子木讷寡言,将心思都花在了田里,那些娇嫩的药草得其精心照拂,绿油油的,长势十分喜人。

前世这片药田也未逃过冰雹和火球的侵袭,成片的药草被烧得只剩下根茎,泡在冰雹化成的水洼里,烂得不成样子。

这一世,不知为什么,那两个修士并没有来。地里的药草因未遭荼毒,被雨水浇灌后,越发葱绿水嫩。

他们为什么没有来?

杨桃一念至此,略一沉吟,突然回过味来,不禁浑身发冷,如堕冰窖——是了,是了,她太天真了,竟然到此时才想到其中最要紧的关隘。

前世修士不是随机而来的!

他们本就是李元德派来,目的是害死她爹娘,最终目标是她;

这一世,他们离家避祸,原有毒计已害不到他们,因此修士便改扮盗匪,杀死爹娘,最终目标也还是她。

握在袖中的双手,不知不觉攥紧。

原来,不知何时起,她便被毒蛇盯上了!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

她呼吸急促,心潮翻涌,百思难解。

无数恶念,纷至沓来。

找出李元德那个心头宝,废他修为,封他灵窍,将他捆送到杜雪岚面前!

亲眼见他被杜雪岚一剑刺死!

让李元德与杜雪岚狗咬狗!

唯有如此,方能解她心头之恨!

侍女跟上来扶住她,关切地说:“小姐,您脸色不好,可是哪里觉得不适?”

她用力推开了侍女,又望一眼药田,收回目光,继续往家而去。侍女不知她为何突然发脾气,只好远远跟在后头。

许是添了心事,这一路虽是平坦,她反倒走得踉踉跄跄,待到家中那道竹篱笆前,裙袂上已经沾满了泥水。

她缓缓推开篱笆木门,走进空落简陋的院子,环视四周,恍若隔世。

重生之初,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救爹娘,根本来不及与他们亲近,如今他们去了,这满院子的摆设器具却像活了似的,在她面前一幕幕地放着她与爹娘朝夕相处的那些画面。

她爹性子急,东西总是乱放,那张小竹椅子放在井口,总是会绊娘一脚;

娘爱整洁,总跟在爹后头念叨真讨厌;

娘还总数落她,说她玩什么木剑弹弓,一点不像个女孩家家;

娘还拿着扫把追她,因为她用弹弓将装酒坛子打破了;

娘偷偷告诉她,马上要有个弟妹了,莫要这么顽皮……

侍女后脚也进了门,说:“小姐,奴婢先扶您进去休息,然后烧点水,给您收拾收拾,换一身衣裳才清爽。”

侍女是李元德带来的,名香兰,才十三岁,很是机灵嘴快。

前世杨桃受了伤都是香兰照看的,后来随着她去了玉溪峰,也入了道。

小姑娘活泼得很,跟她颇为投缘,师父看到她们俩凑一起便觉得头大,说他们是雀儿变的,叽叽喳喳吵得很。

待到她被诬为魔神,香兰自然便也成了所谓的魔神爪牙,于血战中被人掳走,做成炉鼎,再见时已经神智全失,生不如死。

“不必了。”杨桃神色冷淡下来,见她依旧来扶,皱眉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不用你服侍。”

这话说得生硬,小侍女眼里闪过一丝受伤之色,她硬着心肠不做理会,径直进了自己屋子,关上了门。

不多会儿,李元德回来了,只听他吩咐侍女安排吃食,随后,门上传来他叩门声,“孩子,你可是歇下了?”

杨桃拉开门,含糊地叫了一声:“父亲。”

李元德站在门槛处,停了片刻。屋内昏暗,他又背光而立,一时难见他脸上神情,只低头看着杨桃,语声温和:“我有些事想同你商量,方便让我进去说么?”

杨桃让开一步,李元德便进了屋,目光一下落在桌上。

杨桃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见是几个木枪木剑弹弓之类的旧玩具,不禁目光一黯。她自小性子顽皮,爹便拿她当儿子一样养,做了许多男孩子玩的物件供她玩耍。

李元德说道:“我这次来前,有给你爹娘写了信,不知他们跟你提过没?”

见杨桃摇头,李元德叹了一声:“定是来不及说。无妨,我如今与你当面商量更好些……”

这开场白,竟与前世一模一样……杨桃微微垂眸,以掩饰眼底的厌憎。

接下来他便会说,当年如何不得已,今日如何放不下,奈何家有悍妻,是以他打算委托一故交照看她,若是那故交与她投缘,正好拜他为师入道修炼,异日修道有成,便可无惧嫡母威势,堂堂正正认祖归宗。

而这故交,应该不会是旁人,必是前世那个为了她悍然勇斗百位道门高手的傻老头儿。

这狗贼,杀了她爹娘还不够,还想害她师父!

做梦吧,她绝不叫他如愿!

于是,她一面听着李元德说话,一面低着头摩挲着手中的木剑弹弓,貌似六神无主,彷徨难过,其实心思已经活泛起来,盘算如何应对。

如她所料,李元德果然隐去自己真实身份不提,不嫌丢脸地自陈家有妒妇,娘家势大,耳目如云,心肠毒辣等等言辞,与前世所说竟毫无出入。

杨桃抬眼,踌躇着问:“您说的故交,他怎么就不惧怕大娘……”

李元德道:“此人可不是一般人。他姓范,名岩,修为极高,天赋火灵,身带破煞烈焰,他若收你为徒,就不怕有人为难你。哦,对了,这个给你。”

说着,他从衣内摸出一物,递了过来。

杨桃低头一看,竟是那枚琥珀吊坠。

李元德动情说道:“这是你母亲的遗物,内存她一缕青丝,我随身携带多年,如今你已长大,便转交与你。她在天有灵,会护你周全。”

杨桃嘴角抿紧,缓缓接过,将琥珀紧握在手,挣扎片刻,终是道:“多谢父亲,我一定好好珍藏。”

随后一顿,她眨了眨眼,双目微湿,一脸畏怯。

“我听人说,好些修士欲要练得神功,都会以弟子为炉鼎,这种炉鼎尤以年少弟子为佳。您这故交,想来跟您岁数差不多,为何他的修为便高得能护住我,父亲却护不住我?他可是习练了那炉鼎之术?”

此话一出,李元德神色顿变,既有尴尬,又觉惊诧,“你哪里听说这乱七八糟的奇闻谬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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