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孩子
这厢虞氏忙约了自己娘家的堂妹商量。
她如今嫁到了吏部侍郎史家,也是皇都官宦夫人间的名人。
她二人合计,想了个办法,只托与顾夫人的娘家林家去约。
既不托媒人,也不算是正式相亲,免得那些看中二郎的门第生出什么旁的想法,伤了和气。
不出一日,便有了回话,话是这么说的——顾姑娘说如今祖父和父亲殉国不过几月,合该守孝三年,全府婚嫁不论。
虞氏心里咯噔,忙禀给大夫人。
大夫人闻后叹气,说道,”我实是命苦,好不容易我那纨绔儿想收心了,女方却又不行了!“
这一切,郑二郎一概不知。
与母亲和大嫂小叙前,雨将早已禀过他,那日在画舫上惊鸿一瞥的清冷女子,是已故御史台顾老大人的孙女。
他想起顾老大人和顾大人两个自皇都城破,旧帝出逃那日从禁宫城墙上高高跳下,殉国时高呼的那句话——
主不仁,臣子代,死社稷,拒逆党。
然后,他着实觉得,这家人迂腐。
国破朝亡,一死又有什么用?
新帝登基的脚步没有片刻迟缓,旧帝仓皇北顾也没有停歇。
除了让自己的亲友悲痛,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设想瘦姬湖上那位顾小姐冷峻的侧颜,想来把这份迂腐学了个十成十。
他委实见不得绝代佳人如同掉书袋的老学究,整日眉颜不展,所以他想认识这位顾小姐。
母亲那里只是提一嘴,他当然知道这位小姐不可能和他来相亲。
但,他总有别的办法。
谁让他是风月场中的翘楚,青楼间的将军。
顾小姐最在意什么他最晓得。
于是,他踏进了翠喜阁。
翠喜阁也是一间青楼,不若春风楼有名,但胜在隐蔽安全。
十数年前开始,翠喜阁便实行严格的制度,确保每一个位来此的客人,都无人知道他的身份。
这一另辟蹊径的经营手段,使得翠喜阁在皇都的生意,十数年屹立不倒。
翠喜阁的门口便有左右两条小径,确保每位客人都能被单独接待,不必相互撞见。
姜妈妈自然认得郑二郎,眉眼间全是堆出的笑意。
她将郑二郎带到最豪华的一间暖阁,问他来意。
郑二郎看了眼阁内装饰,对姜妈妈笑说,”我找樱桃姑娘。“
姜妈妈愣了愣,昨日这位郑家二郎在春风楼千金择芳的风流佳话已传遍了皇都。
她以为这样的纨绔,总还是看得上他们阁间的花魁拢涵姑娘,谁知他要找的是樱桃?
樱桃那个丫头,也不知能不能将这样大的主顾留在翠喜阁。
姜妈妈立马安排,不多时,樱桃来了。
郑二郎坐在高椅上打量这个女子,比起与他相交的那几位绝色自然差的多,但总也是个夭夭其华的姑娘。
他又流露出异常亲切的笑容,等着樱桃先开口。
樱桃本是受宠若惊的,她未曾想过,郑二郎这等人物能点她的场。
她曲笑逢迎,问郑二郎可要听曲?
郑二郎摆摆手,示意她将婢女散尽,独留两人。
樱桃心中暗忖,原来风月无边的郑二郎也不过如平常男人这般急色?
二郎莞尔,撇了眼樱桃,笑说,”樱桃姑娘,你这身子看有三四月大了。是要赎身嫁了吗?“
樱桃心惊,下意识伸手捂上肚子,低头看了眼,仍是平滑看不出一丝凸起。
她片刻间已知晓,郑二郎不是来捧她的场的,他是来问话的。
她赶忙乖巧跪在二郎跟前。
二郎又笑了,他觉得这个女子当真是聪明,便不在迂回,对她说,“你肚中孩子是已故御史台顾大人的孙子顾家小郎的。他要替你赎身,只是家中不肯,他这两日正与家中闹,可对?”
樱桃点头,请求道,“此间事,妈妈尚且不知道,二郎怜妾,万望保密。”
二郎笑说,“到也不必,你去和你家妈妈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
樱桃愣了愣,在一片香气氤氲间,反问说“什么?”
二郎耐心的重复一遍,“你去同姜妈妈说,你三月前在某个席上侍奉了我,这个孩子是我的,我今天来找你就是要替你赎身,收你做妾。”
他顿顿又道,“之后,我会替你赎身。”
樱桃喜上眉梢,她忙问说,“二郎为何要认下我肚中胎儿?”
二郎打量了她一眼,片刻间摇着头,一双丹凤眼泛着看破来人的精光,笑道,“哎呀呀,我的樱桃姑娘,你可真是个人精。原来顾小郎是冤大头啊。”
樱桃登时脸色一变,抿唇不再言语。她实在不知,不过一句话,郑二郎如何便断定了自己的筹谋。
二郎哼了一声,却仍熨帖又温柔地道,“你紧张什么?只管按我吩咐的做……你想给情郎留个后,我哪是那等不怜香惜玉之人,必要成全你二人,放你出了皇城的风月场。”
樱桃不敢再问,却觉得鲛纱透过的温柔日光地照耀下,面前一直微笑着的郑二郎却实在太令人害怕。
他是十足的薄情浪子京都风月场众人都晓得。
但是她未曾料到,他原来竟是如此地冷酷残忍,拿捏自己的短处,宛如捏着一只蝼蚁,分毫没有人情。
嗜血的修罗,灭魂的魔鬼,也不过这般。
郑二郎离了翠喜阁,又一路驱车往南,直出了南城门二十里,停在一处乌瓦白墙的府邸前。
雨将提了食盒,往前叩门,不多时自有美貌婢女前来相迎。
这是郑二郎的私宅,山水奇石,游廊玉柱,皆是按照他的心意陈设,故而和郑国公府里的富丽堂皇不同,很有山野意趣。
李照早被接来,在厅里等他。
李照见他笑意甚深,便更大胆来迎,与他见礼,问说,“哥哥回来的这般早?”
哥哥这样的称呼,在青楼女与恩客间已经很是红尘暧昧,可李照喊的亲切,犹如幼妹对兄长般,很难让人升起绮思。
郑二郎携着李照的手,穿过大厅,直往他的书房。
除了府邸里的奴婢,皇都怕是没人相信,纨绔如郑二郎,却有一间藏书颇丰的雅室。
李照没有什么诗文才情,却极聪慧。她看见角落里放着的几本种瓜修井的农务书,便晓得这间书房不一般。
她牢记着今日出门前妈妈的提点——郑二郎喜欢你有些小性儿,别太拘谨了才好。
于是,她喊进了自己的婢女梧桐,将一块品相极好的端砚置在书案上,对二郎笑道,“喏,我送给哥哥的!”
郑二郎刚净了手,瞥了眼书案,甚是随意的坐下,道,“不是让你去铺子里选些自己喜欢的,到给我送起了礼。”
李照坐在她对面,圆滚滚的眼睛泛着微笑,回说,“当然选了。新来的一斛东珠,圆润平整,做头面刚好。”
郑二郎又仔细端详了李照尚未张开的面庞,笑说,“你才多大年纪,便要带东珠。便是我大嫂如今生育了九岁的孩子,尚不到用珍珠头面的年岁。”
他唤雨将进来,问说,”之前我与陈家三郎赌钱,他输给我的一袋子红鸽子血,你去取来。“
李照忙摆手,面上不好意思,推辞道,”哥哥不用忙了,我还选了许多其他的首饰,够用的。“
郑二郎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摇头笑说,”你这话要是被妈妈听到,得挨打才是。哪有青楼女不要恩客的赏赐,却做的是哪门生意?“
李照面上羞赧,急急将端砚往二郎前推推,说,”我不懂书房事,但行首掌柜说这块砚台极好,想来哥哥应用得到。唯有借花献佛,聊表谢意啦。“
二郎接过来,在手上转了一圈,又置回书案,报以热切的温柔笑容,说了声,“那便多谢了。”
二郎引着李照在府内走走看看,与她讲解一些园林意趣,又招待了她一顿美餐,才命人将她送回春风楼。
郑二郎信步走回书房,又将雨将与云亭两个喊到面前。
“你们两个怎么看李姑娘?”
两人对视一眼,不明所以。云亭想来耿直无介,说道,“李姑娘确实当得上皇都花魁之名,只是年纪尚小,不懂世事,养两年便好了。”
雨将接着说道,“李姑娘性子和善又灵动,比郎君那些红袖,更有些小家碧玉的不同。”
雨将与云亭自小跟在他身边,也算见多识广,李照那个半大的小姑娘,却是将他两人一齐骗过去了。
郑二郎开始正视起这个看似无害的少女。
他忖了片刻,叹说,“真是麻烦。好好的姑娘便不能只做个花魁嘛。”
雨将和云亭一愣,听得二郎吩咐道,“你们去查查这位李姑娘的来历,再去查查那日与我竞价的那位异族打扮的少年公子。”
雨将忙问道,“公子是怀疑李姑娘有问题?”
郑二郎叹说,“不是怀疑,我确信她有问题,而且大有问题。”
他虽生性冷淡,但对与自己长大的二人还是有些同袍情谊,便耐心解释道,“一个人的身份可以假扮,但她的经历,幼年所受的教养是假装不来的。”
他指了指书案,道,“这清单上报了她今日的花销。她选的都不是极值钱却又很能充脸面的东西,想来是既不想我觉得她太过贪婪,又不想自己回楼里被看低。若非对铺子里的存货了然于胸,当是挑不出这些恰到好处的东西的。青龙大街那间铺子是什么成色你们不知?”
二人如何会不知。
青龙大街的铺子,是郑家三房柳夫人的陪嫁私产。柳家亦是勋贵之族,祖上自前朝初立起便把持对边境外族的生意,故而柳家铺子,向来很受勋贵氏族的喜爱。
生意越做越大,柳氏铺子中的东西,便只供钟鸣鼎食之家所用,在乾元都极有名。其间所售物品,无一不精美,无一不稀奇,李照若真是道观里长大的穷苦少女,又凭何对柳氏铺子这样熟悉?
细想便很可疑。
可好好的世家女为何要去做个青楼女?
新帝黄袍加身,旧帝北逃避难,乾元乱了一阵,却没有哪个氏族真的因为这个获罪陨落的啊?
郑二郎想的更多,他已经隐隐有了猜测,这位李姑娘,怕真是自己惹不起的烫手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