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被打
皇都风月场向来消息传得极快,不到半日有关“翠喜阁中有个女娘怀了郑二郎的骨肉”的流言,已经满天飞。
欢场中少说有一半人都等着看郑二郎的乐子。
郑家是钟鸣鼎食之府,如何能让这等下贱青楼女的孩子入族谱,郑二郎的怜香惜玉又一贯真情,怕要闹得鸡飞狗跳才是。
郑家二郎一身翠青深衣,进入了翠喜阁的暴风眼。
他给樱桃带了许多珍奇东西,少说有十数个奴仆鳞次栉比地往樱桃房中搬。
秦妈妈乐得开怀,赶忙迎郑二郎坐下。
却见他摆摆手,亲切询问道,“樱桃今日得空吧?我请了太医院的医正,想替她切切脉。”
秦妈妈忙答,“自然得空。我已免了樱桃的俗务,让她安心落胎,只等二郎调停好家中一切,将她接去。”
樱桃怯生生出现在楼梯转角,斟酌着向前还是不向前。
她已细细打扮过,身上穿戴都和昨日迥然殊异,怕是连翠喜阁的头牌都压过了。
郑二郎含笑望着她,眸中深情如许,仿佛能溺进去一汪泉水,倒影樱桃的身影。
可樱桃只觉得深深恐惧,她在皇都已呆了许多年,见过的恩科也有百余,偶有恩客有些非人的癖好,她深受其苦,却也没眼前这个笑面郎君让人害怕。
她踱步到二郎身边,浑身紧张万分,却不料二郎抱紧忽地抱紧了她的腰枝,下一句便问她肚子今日怎样?
樱桃愣在此处,倒是秦妈妈推了她一把,她方才回过神来,对上了二郎的眼睛。
二郎仍旧眉目深情,携着她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出了翠喜阁。
一连几天,郑家二郎都带着樱桃,歇在李照的画舫上。他左手拉着李照,右手搂着樱桃,浪荡又逍遥。
郑家长房因着这件事已快吵翻天。郑寺正直言夫人教养不善,才让他如今做出这等败坏家族百年名誉的丑事。
郑夫人却也会抢白,与寺正吵得正热。
大郎夫人却收到好多勋贵氏族的拒绝,那些原本要与二郎上巳相看的人家,都很体面地寻个由头撤了相亲。
郑二郎风流并不致命,可未婚嫁便生养个庶长子在身边就是另一回事了。
大家族中的阴私事本就多,如今这些人家是疑心了郑家长房的规矩。
郑寺正听闻此事,气急败坏,直嚷着要将二郎抓回来打死。
雪进日日报着家里父母的消息,二郎闻讯也只一笑,分毫不以为意。
他唱了好几日的戏,便快到高潮了,哪能这么轻易放弃?
顾霖便等在翠喜阁门口。
郑二郎小心熨帖地将樱桃从马上扶下来,还未曾注意到,便被顾霖一拳掀翻在地。
门口几个姑娘都受到了惊吓,翠喜阁门口一阵鸡飞狗跳。
雨将恰好领了郑二郎的指示去给樱桃买点心,不在身侧。
二郎一人被顾霖按在地上胖揍,他很没骨气的哎呦哎呦的喊“快去报官”,方有回过味来的龟奴开始腿软。
被打的可是京州郑家的二郎,翠喜阁有几条命也不够赔这位爷的啊!
顾霖刚弱冠,正是少年意气。
他被樱桃哄着认下了肚子里的孩子,做了便宜爹,想要替她赎身,娶回家里去。谁知姐姐不许,将他关在家中好几日。
若非他听闻下人们议论樱桃的孩子,尚不知这个姓郑的纨绔,竟看上了自己的樱桃,要将他的儿子抢去!
顾霖哪管他姓的是哪个郑,非得揍他一顿,让他远离樱桃,方才解气!
故而下手极狠,招招致命。
郑二郎先前的哎呦有些佯装的意味,后边的叫喊却很真心。
他自幼锦衣玉食的长大,他老子日日说要打他,也没下过重手,他从没受过这种罪。
他脑海中突然闪出瘦姬湖上顾家女清冷的惊鸿一瞥,在心底暗自叹气。
雨将回来的比想的要早。他功夫极好,同顾霖缠斗了几下,便将他制服在地。
他搀扶起自家公子,看他原本华美精致的长衫上沾满了泥土,鬓也乱了,发也松了,额角鼓起两个大包,连唇边都撕裂流血起来,好不狼狈。
他登时回身就要和顾霖拼命,却被二郎一把按住,佯装站不稳,倒在怀里。
京兆府的方大人,亲自率了一队衙役赶来,忙将顾霖制服了,才对郑二郎真诚致歉,“哎呀,让二郎在我的地界上遭到歹徒袭击实在是我治理不善。”
顾霖被人压在地上,却还急急骂道,“郑随,你个狗东西,竟和你爷爷争粉头?”
青楼外这等为妓子们大打出手的事情并不罕见,但牵扯进两位世家弟子的就很少了。
方大人留了个心眼,呵斥道,“兀那贼人,休再言语。你是哪家子弟?”
若顾霖再长几岁,大约知道此刻透露真名并不明智。
可如今他不过弱冠,在家中骄纵惯了,便也不管不顾道,“你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朱雀街顾府。”
朱雀街北角的顾府,因顾老大人和顾大人父子双双殉国的英勇,如今在新朝无人不知。
方大人瞥了眼郑二郎,见他不发一言的样子,便登时清醒过来,挥手让衙役把顾霖带走。他又亲自将郑二郎扶上了车,说明日一定登门道歉。
郑二郎抚摸着自己日渐肿起的左半边脸,无甚精神的摆摆手,坐车走远了。
郑家二郎被顾家嫡孙打得倒地不起的消息,落日未尽便已传满整个皇都。
本是一场少年人间的风月丑事,却因着郑顾两家的姓氏有些不同。
旧朝覆灭那一日,郑太傅与顾老大人有一段争吵。
郑太傅主降,如此才能将损失降到最低。
顾老大人破口大骂郑太傅逆党叛国,随后以死明志,留下了那四句判语。
若说是郑太傅逼死了顾老大人确实有些过了,但作为世家魁首,文臣执牛耳者,郑太傅的决断,确实影响了局势的走向。
新帝不费一兵一卒便将旧朝势力尽数收拢,与郑太傅的顺从姿态有很大关系。
故而,这件花边新闻便很值得玩味,顾家与郑家怕是敌对上了。
可事实上,郑二郎这等纨绔与顾霖这般半大少年,家中长辈做什么,都不会支会他们。他们两人是真不知道两家还有这般过节,纯粹是一个有意设计,一个正入觳觫。
日暮降临后,郑二郎收到了消息,顾霖被押入了京兆府的大牢,已被用了轻刑。
郑二郎正呲牙咧嘴受着上药的疼,却还是笑着对雨将道,“在京兆府位子上的果然一个赛一个的人精,他要试探我对顾家小郎的态度。”
云亭守在一旁替婢女掌着灯,直言道,“不过是件可大可小的事情,方大人自然要看郎君的意思。”
婢女琉璃在别院府邸久了,因生得好看,做事又稳妥,在二郎面前尚有些脸面。
她一贯不怕主子,便狠狠说道,“自然要入罪,他将郎君打成什么样了。脸上看着不严重,身上一块青一块紫的,不养三个月都好不了。”
她边涂了药到二郎的后背,便继续哼说道,“青楼狎妓,只管的了自己,还管得了姐儿们爱谁吗?比不过郎君便打人是怎么回事?”
二郎虽疼痛,倒很赞赏琉璃,赞她如今再无唯唯诺诺,很有气势了。
三人正调笑,门外却有小厮来报。
“一位戴着斗笠的少女在门外孤身求见。”
二郎默了片刻,对门外吩咐说,“你去与顾家小姐说,更深露重,你我孤男寡女,私下见面于理不合。”
云亭和琉璃对视了一眼,眼中的不可置信跃然跳动。
二郎又从善如流的躺回了床上,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额角,笑道,“怎么?我偶尔不能装作是个正人君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