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篇
八、
可是事情并没有如我所期望的那样，他的病情依旧反复，一次又一次在死亡的边缘徘徊。病的最厉害的那次，他几乎喘不上气，我看着他张着乌紫的嘴唇，大口大口的吸着空气，拼命的将吸进去的空气灌进肺里，努力的与死亡抗争。他紧紧的抓住我的手，眼神中充满了不甘与愤怒，我抱着他不停的安抚着，直到他平静下来。
“奈奈，我会死吗？”他拉着我的手无助的问道。
我回握住他的手，摇摇头，目光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你不会死，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费力地撑手坐起来，将我抱住，喃喃道；“我只有你了……”
我开始频繁的为他更换医师，期盼着能从不同的医师口中听到一点好的消息，可是所有人，都告诉我，产屋敷月彦几乎不可能活过二十岁，他脆弱的生命随时可能被一场小小的风寒带走。就像一只在大海中航行的扁舟，轻轻一个浪花拍过来就能掀翻。
又一次将医师送走后，我终于忍不住一把将案台掀翻，发泄着心中的情绪。阿福闻声急匆匆跑过来，拉着我的手检查我有没有受伤。
我怔怔的的看着她，“会有办法的对不对？”
阿福睁着大大的眼睛疑惑的看着我，没有说话。
“一定会有办法的。”我扶着她的手站起身，看向远处，再次肯定的说道。
“奈奈酱你的梦想是什么呢？”小时候母亲坐在屋顶上问我。
我歪着头想了想，突然站起身半开玩笑似的指着天上的月亮，说“我想到月亮上去。”
母亲听完很认真的点了点头，朝我肯定道，“不错不错，我们奈奈是个有伟大梦想的孩子。”
可是我却皱着眉不高兴的说道，“真的有人能到月亮上去吗？你肯定又在哄小孩。”
“有的哦，在一个遥远的国度，那边有一种职业叫宇航员，”她抬手指着天上的月亮，“他们会坐着大大的火箭，咻的一下飞到月亮上去。”
我听不懂母亲说的宇航员、火箭究竟是什么，只是从那以后，我开始觉得，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全力以赴，持之以恒的坚持着，总能做到。
我决定进宫去看望我那从小到大未曾谋面的外祖母。
作为京都最有权势的女人，我听过有关她的许多传闻，她性格冷酷手段强硬，从不会向命运屈服，有着磐石一般坚韧的心性。
可当她出现在我面前，我看到的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即使容貌老去，在她脸上依然可以窥见当年的风华绝代。她有着一双似乎可以洞察世间一切的眼睛，她用这双眼睛看着我，仿佛在透过我看着另一个女人。
她没有问我为什么突然来探望她，只是与我亲切的聊着天，仿佛是朝夕相处的亲人，我想这或许就是我们之间血缘的羁绊。
她仪态端庄沉着，即使是笑着，身上也透露着威严的气息，只是在说起母亲时，她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动容。当我说起我病弱的丈夫，十六岁的年纪便重病缠身，日日备受煎熬，说到这里，我哭的泣不成声。
她叹了一口气，替我擦了擦眼泪，“有些事情不要太执着。”她这样说道。
离开时，我从御医院中带走了几乎一半的医师、还有许多珍贵的药材。
十数位医师候在产屋敷月彦的寝殿，挨个上前替他诊断，我坐在屏风后，时不时探头观察着每一位医师的表情。只是宫里来的医师处事沉着冷静，很少把情绪放在脸上。
他们全部会诊结束后，又聚在偏殿里讨论了许久，等到阿福来向我禀报医师大人们有话要对我说时，已经是半夜。
大殿内气氛沉闷，我端坐在上方，殷切的询问道；“大人们可有救治的方法？”
没有人回答我。
沉默了许久，直到一位医师打破了安静的氛围，他向我说道，“我们在场的所有医师都束手无策，月彦大人已经病入膏肓，无法医治，只能用药物延缓病情，减轻痛苦。”
听着他的话，我感觉犹如掉入深渊，不断下坠，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停顿了一下，犹豫片刻接着说道，“或许有一个人能有办法。”
“是谁！”
我心里犹如燃起希望的火苗，蹭的一下起身，跑到他身前抓住他的肩膀厉声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被我问话的医师叹了一口气，说道；“十年前那位医师为了寻求更加高明的医术，远渡重洋去了唐朝。至今生死不明。”
我没有再说话，仿佛有一块大石头压在胸口让我上不来气。
那天夜里，我坐在廊檐下怔怔的望着月亮，直到它渐渐西沉，消失在湛蓝的天空。
我再次进宫拜见了弘徽殿皇太后，请求她老人家能派遣人手，到大洋之外的唐朝去寻找那位下落不明的医师。
我这种想法不异于大海捞针。可年迈的老人家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的抚着我的脸，点点头同意了。
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掀起帘子对正在驾车的车夫说，“去一趟神社吧。”
他回头略带诧异的看了我一眼，“殿下，太阳已经落山了，为了您的安全，要不……”
我朝他挥手道：“没有关系，我就要今天去。”
车夫随即便调转了方向。
到达山脚下的神社时，月亮已经高悬在夜空，巫女大人接待了我，参拜完毕后，为我安排了歇脚的住所。
“我想去外面走走。”我对着正在替我铺床的阿福说道。
她点点头，随即放下手里的事物，跟着我走了出去。
阿福点了一盏灯走在前面为我引路，穿过鸟居，走上长长的木桥，经历过风吹日晒年代久远的木质桥面，踩上去吱呀作响，桥下是浅浅的河滩，淙淙的流水声不绝于耳。月光温柔的照在水面上，清冷的破碎开来，月影就像一块壁，静静地沉浸在水底。我抬起手，那高悬的月亮似乎就近在眼前，可当我伸手想要触碰它时，它又是那么遥不可及。
“阿福你看，”我手指向夜空，“它什么都不用做，就那么高高的悬在那里，就有人去爱他。”
阿福伸手拉了拉我的衣袖，“殿下……”她似乎想说什么，可是最后什么都没说。
恍惚间，我只觉得四面八方的黑暗朝我涌来，团团将我围住，我好像被困住再也出不去了。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悲伤，我蹲在地上，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我好像睡了很久，一觉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我坐起身看向窗外，明亮的阳光照的我有些睁不开眼睛，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睡的这么安稳了，这两年来，我每天夜里都会醒来很多次，每次醒来总要摸摸产屋敷月彦的脉搏，听到他微弱的呼吸声，才肯继续入睡。
我起身披上衣服，走出房间，在阳光下站了许久，直到秋日的阳光将我的身体照的暖烘烘的，才回头对阿福说道：“我们回去吧。”
临走前巫女大人交给我一枚御守，并笑着告诉我神明大人一定能听到我的祈求。
可是我并没有向神明祈求任何心愿，回去的路上，我坐在车里看着掌心那枚御守发呆，自母亲走后，我便不再相信任何神明。我叹了一口气，随手给了阿福。
她受宠若惊般接过，我看到她颤抖的双手，和眼里闪过的泪花。她郑重的将御守放进怀里，并向我表示，她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突然间，我听到有人在唤我名字。
“奈奈殿下！”
我掀开帘子看到是幸子，她见到我的车架，带着一众家仆向我匆匆跑来，焦急的对我说道，“奈奈殿下，请您快回去，月彦大人发了好大的脾气，已经派了好几拨人出来找您了。”
说话间，我看到她额头上还有明显的红肿，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砸的，我连忙吩咐车夫加快速度。
回到宅邸时，我看到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吱声，安静的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幸子引着我往产屋敷月彦的寝殿方向走，她走的很快，我能感受到她十分焦急的情绪，仿佛再慢上一秒，就会出大事。
产屋敷月彦手扶着柱子披头散发的站在廊檐下，白色的寝衣松松垮垮套在身上，殷红色的眸子死死盯着我，脖子上青筋暴起，脸上的表情阴沉的快要滴出水来。我让阿福和幸子退下，慢慢上前，扶着他往寝殿里走。
“怎么不多披件衣服？”我问道。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伸出手用力握紧了我的手腕，眼神里带着审讯的目光，眯着眼打量着我的表情，过了许久，我听到他幽幽的问道：“你去哪里了？”
“我去了一趟神社。”我回答道。
我看到他脸上的神情似放松了一些，而后放开了我的手，嗤笑了一声，“你也开始相信那些东西了？”
我没有说话，转身拿了一件羽织，披在他身上，替他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