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面被卖
乔木低头看了看手环。
这个纸蝴蝶大概是苏执象新摸索出来的小把戏,不知道到底能有几分用处。
他眼神暗了暗,闪出几分挣扎。
星际所有的通讯电子设备,不管构造如何,核心芯片都是门罗先生旗下生产的。理论上说,有电和网络的地方,门罗先生都能无孔不入。
那一朵小纸蝴蝶,乔木到底不敢完全信任。
他动了动嘴唇,艰难吐出一个短句:“师傅您……简单说说就好。”
希望苏执象能听懂他话中的含义。
他只能,也必须是门罗先生的人。
他清隽的眉眼闪烁,其中挣扎苏执象看得一清二楚。
难道是在替自己感到紧张?
她猜不太透。
也因为乔木这一丝恻隐,让苏执象赶在坦白之前塞了个问题:“如果溯洄的情况再现怎么办?”
她看着乔木,素雅的眸子里,目光灼人。
“你的回答还是和那时候一样,要大义灭亲吗?”
乔木瞥了眼手环。
“是。我能做的只有尽量不把师傅牵扯进去。”
他温声开口,重复当时的情况:“溯洄手中一把人名,此乃事实。师傅若质疑维护她,只会牵连自己。您与溯洄有旧情,可这与受害者背后的家庭有什么关系?他们不应该承担溯洄的失控。”
说到此事,他眉目中浮现出认真。不管苏执象听不听,他都要说:“师傅,有一,就不要有二了。上一回,我很勉强才说服了天灾局。他们不追究到您身上,只是看在我的面子。”
他轻轻摆动扇子,笑得自嘲:“但是在校董会上如您所见,我的面子并不大,也不值几个钱。”
言下之意,是要苏执象适可而止。
这又是戳到苏执象逆鳞。
她不可能接受看着自己的卡牌被异化,然后在自己面前被清除。
乔木合拢扇子:“联邦法院平均每天审判两千多人。其中百分之八十,在熟人面前都是好人。可对被害人来说,他们都是灭顶之灾啊。”
他走近,拍拍苏执象,露出微笑:“师傅,刚刚您要说啥的,请继续?”
苏执象看着他的绿眼睛。
先前和弥殃关系还成的时候,她就尝试过。结果乔木这家伙心里像是有什么防御一般,连弥殃也读不出来。
她想象不出来,自己这个徒弟卸下伪装会是什么样子。
小时候他爱戴着面具,是指望自己偏心。
现在他戴着面具,是为了名利或者生活吗?
苏执象想象不出。
“有人胁迫你吗?”她突然发问,身体向乔木的方向轻轻探去。
虽然千里门重建是乔木的功劳,自己讲师资格也是沾乔木的光,但在苏执象心中,乔木还是徒弟,是应该要自己罩着的存在。
乔木骇然地看着她,因为抬头,亮光从他的眼中滚过。
苏执象走近一步:“有人胁迫你吗?”
乔木看着她,紧接着露出匪夷所思的开怀笑容,手握扇子笑得前仰后合。
“师傅,您也太护短了。要说有人欺负我么,那还能报出来三五个姓名。胁迫这事儿……可真是……”
边笑边说,他停下来歇了口气才把话说完。
“没有人胁迫我。难道胁迫我做学阀的领头羊吗?胁迫我拿高薪?胁迫我誉满星际?”
他对着苏执象摇摇头:“这是多少人几辈子、上百年都求不来的荣华富贵,何来胁迫呀。”
他是那样开心,仿佛苏执象这句话有些孤陋寡闻,像是泥腿子对贵族生活的离谱想象。
见他连连否认,苏执象也不再坚坚持。
她不恼乔木笑自己。
没有被胁迫是最好不过的回答,自己问的搞笑被笑两下不算什么。
“那我便开始坦白了。”
她清清嗓子,目光游离到弥殃那儿,又很快荡回来。
“我坦白。许微不是人,他就是五十年前的天灾弥殃。因为无法杀死,五十年前我重创他之后,就将其封印在卡牌之中。不过日以继夜的镇压他还是很难的,时不时会惨遭背刺。”
她倒豆子一样,把另一条南辕北辙的秘密也倒了出来。
这么彻底,这么突然,七窍玲珑如乔木也愣了一瞬。
苏执象马不停蹄,一锤定音:“我想把他上交给联邦。”
她拍拍乔木的黑袍包裹的胳膊:“大校长,您要不想想办法看?当然,把这个大麻烦留给我也不要紧,无非是我提心吊胆,心整天悬着而已。牺牲我一个,造福联邦千万家庭也不是不行。”
乔木常用的那套被她化用过去。可惜没学到精髓,此情此景下,意图也太过明显了。
乔木点点头,眸光低垂,已经开始思索了。
与此同时,荒地另一边,站在一旁数麦穗的弥殃停下手中动作,眼中泛上些许不解。
卡牌和卡牌师心意相通,苏执象这番话完全没避着自己,弥殃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听到了,几百只耳朵都听到了。
饶是弥殃,此时心中也难免敲出一大排问号。
——这是当着自己面,把他给卖了?
不远处,苏执象抽回视线。
她问心无愧。
既然弥殃说的很明确:不能不搞破坏,不能不杀人。自己一问底细,这家伙就通过别的方式打岔。
那道不同不相谋,她光明正大的告发他,至少不算玩阴的。
怎么应对是弥殃该考虑的事,自己这已经是是给他机会了。
况且远近亲疏有别,要保住自己的卡牌,苏执象只能将其作为给联邦的投名状。
有了这张投名状,卡牌异化之后的罪状不说一笔勾销,至少也有了谈判的资本。
这条信息确实有极大的价值,况且苏执象提出将天灾弥殃上交。
乔木点头,表示回程之后带苏执象一起于联邦谈判。
他走近,视线描摹着苏执象的脸庞:“师傅,这些年,您辛苦了。”
牢狱之灾辛苦,和恶犬周旋更为辛苦。
尤其许微看她的那种眼神。虽然非常非常不明显,更无什么阴暗丑陋的情感,但乔木懂。
他知道,越是阴暗堕落的,就越会欣赏苏执象。
她和她的天真,她和她的理想主义,在他们这类人眼里和阳光一样令人趋之若鹜。
即便没想过据为己有,至少也是上瘾的。想离她更近,想天天见,想埋在其中,被她炙烤,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
不过师傅身边这样的人,有一个就够了。
那家伙是多余的。
甩开扇子,乔木嘴边挂上一抹未曾察觉到的笑。
苏执象哪里听得懂他心思里的九曲十八弯,只当是被郑重其事的褒奖了一下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那说好了哈。我们继续调查。”她挽起袖子。
心中,弥殃哀怨的声音幽幽传来:“拿我当筹码,真是令人寒心啊……”
少年薄薄的声音是那样委屈,仿佛下一秒就要暗自垂泪了。
苏执象掐断他的抱怨。
她给过他陈词的机会,是他没说,还自作聪明地堵了她的嘴。
这是他应得的。
*
一滴血从指间滚落,渗入土壤。
和大片的荒地相比,这一滴血太小,稀薄到几乎没有存在感。
土壤深处的东西却敏锐捕捉到了它。
它们争先恐后地涌出,枯枝败叶恢复生机,缠绕着破土而出,充满毫不掩饰的渴求。
苏执象一点点抬高手掌,像舞蛇一样带着那些杂草的脉络一点点升高。
血珠又滚下来一滴。
枯草尝到了甜头,向上的更欢了。
先前猜过,这一切的背后十有八九是芊黍。当即,苏执象就想好了对策。
芊黍是一个心灵手巧,做饭很好吃的孩子。但相应的,她也有自己的软肋,就是会比别人贪吃一点点。
植被被赋予了食人的特性,在它们眼中,人类就是玉馔珍馐。
既如此,那要钓上来可太容易了。
苏执象手越抬越高,那大簇的枯枝便随着她的动作一路跟上去,很快就要他追上她高居手臂的高度了。
也就在这时,乔木一把抓住生长出来的诡异草木的根部。
猝不及防被抓住了命根子,那簇杂草缠绕而成的枯枝惊恐地扭动起来,用尽全省力气想要钻回土壤,乔木的手心被磨出片片血痕。
苏执象擦干伤口,用另一只完好的手也跟着握住。
弥殃落在后面,硬是等苏执象喊他才加入进来。选位置时,还硬是插在了乔木和她之间。
“抓紧了。”
苏执象说完,反向朝枯萎的纤维中灌入打量异能。
所有异常现象都是异能作祟,既然如此,她直接给这些瘦弱的枯草加满燃料!
手中枯枝瞬间恢复莹润,膨胀着变大变粗,不受控制的从土壤中钻出,像龙蛇一样因为生长的巨大力量朝天空中摆动,拔地而起!
乔木立刻跟上,也跟着注入异能。
附近的荒地接连裂开,深埋地下的根系土壤因为过量的异能变得巨大而肥硕,脱离出土壤,暴露出地下交缠复杂的走势。
几人因为植被巨大的生长力量被甩到半空,手中抓着最为瘦小的那簇经络。
“快找——它的终点在哪里?!”苏执象顶着巨大冷风,得用吼的。
“两点钟方向。”弥殃暗戳戳将声音传来。
不等他们标记大概方位,植被的幕后主使似乎也意识到了这招的根本目的。
为了不暴露核心位置,巨大的根系突然被切断了控制关系。巨大而遒劲的枯枝突然折断,被额外注入的异能不再能持续影响到地下枝条的变化,不管注入多少,都会从断掉的另一边泄露而出。
顺着脉络找核心的点子失败,线索就这样断了。
松开枯枝缓缓降落,苏执象看见手中伤口在她没注意的时候已经被草种侵入。它们扎根血肉吸取着养分,粉色的组织中透出点点生机勃勃的翠绿,越扎越深,叶肉肥厚。
她用纸搓出一把镊子,忍着痛和恶心狠狠拔掉,将那些半大不小的绿芽连着身体组织剥出,扔在地上。
有一颗细芽角度极为刁钻,靠她左右手互博怎么也取不出来。无奈之下,只能麻烦弥殃。
后者的实体显然不是血肉之躯,草籽完全无从下口。只见到弥殃扔出一把发黑死去的草籽,擦干净手上泥土就乖巧地走了过来。
他单膝跪地,掌心向上接过苏执象的手,指节蜷起,轻轻虚拢住她,接过带血的镊子。
苏执象本以为他要借此机会说点什么,不说是质问,至少也会说两句似是而非的嘲讽。诸如卖夫求荣,他只是想杀她她却要把他卖给联邦之类的地狱笑话。
弥殃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托着她受伤的手,因为俯视,睫毛朝下拢去,像短暂栖息的美丽昆虫。
就在苏执象以为他终于要动手的时候,他低下头去,对伤口吹了口气。
他体温本就冷,吹出来的气更冷,刮过发烫的伤口尤其舒服。
“止痛。”弥殃说完,眼疾手快拔出那根又膨大了一倍的肉芽,扔在地上,连同其他几颗一起用火烧化。
这一切做完,痛觉才后知后觉的袭来。苏执象嗷呜一声,捧起手险些人仰马翻。
弥殃凑过去,微微弯腰看她:“要不要我再吹吹?”
苏执象又是一阵微妙的不爽,拿起镊子扔他,把他赶去同样默默处理寄生的乔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