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三)
饭毕,钱敦带着女婿儿孙在厅上喝茶。钱禾则被姐姐拉回后院,进了闺房。
房间宽敞,一水的红木陈设,加上洒金银器,别有一股殷厚富华之气。
钱嘉靠在美人榻上,一手抚住鼓腹,一面柔声劝慰钱禾。
姊妹连心,钱禾的那点小心思根本瞒不住她。
不料钱禾根本不听。
“姐姐,你嫁了心悦的男子,大哥娶了喜欢的嫂嫂,父亲跟母亲知根知底,我为何就要跟个陌生人,稀里糊涂一辈子呢?”
一个月前,赐婚圣旨下达,钱禾哭闹不肯,却被母亲的一句“你要让钱家阖族上下五百余口给你陪葬么”而震住。
卑微如她,死都是错的。
可活着却是更大的委屈。
钱禾红了眼角,她放下手里啃了一半的桃子,扭头望向窗外,仿佛是对灿灿日光说话,“我要把失去的拿回来。”
钱嘉握住她的手,颤声道:“阿禾,你该知道王婶的脾气,就算你和离,她也未肯让你入门。”
“我又不是嫁她,只要……”
跌簸的足音响起,混着拄杖点地的闷声。钱禾收声,回头就见母亲已到了房门口。
“娘!”姐妹两人齐齐从榻上起身,去搀张萱。
“你坐着。”张萱对钱嘉道。
“七个月最是要紧,多小心都不为过。定做的椅子到了,我让人放你车上,回去泡脚时好用。还有,告诉周良,现在还不是进补的时候,孩子要贴着席长,此时吃太多,孩子长大个,生产时,遭罪的是你!”
钱嘉连连应着,复又靠坐在榻上,端起清茶。她一身鹅黄衫裙,迎着日光,如一颗饱满的蜜橘,透出纯澈的母性柔光。
张萱挡开钱禾的手,道:“已经成亲,就要守妇人之道。池家不过你们二人,无有姑舅拘束,你更要勤谨,少想没用的,自个的男人自个上心。再过几年,你就知道有依有靠的好了。”
钱禾不语。
“说话。”
“我说的您又不爱听!”
“那就别说了。”
张萱顿了顿,压低声音,道:“还习惯么?我又配了些膏药,交给青桃了,你记得用。疼要说,别逞强。”
闻言钱禾僵住,耳后莫名烧得厉害。
大婚前,母亲拿了本有图有字的书册给她,让她仔细读,说是人道关窍。
她看过一遍就压到了箱底。
不是不喜欢,但这份喜欢要跟心上人分享,而不是一个陌生人。
没听到回声,张萱抬头,上下打量钱禾,忽然道:“抬起头来,看着我!”
“做什么?”钱禾打了个哆嗦,慢慢抬头,却不看迎视母亲的目光。她转开眼睛,望着墙上马遥父的《踏歌图》。
就连画中人都比她自在。
钱禾不由地叹了口气,就听母亲软了声音。
“阿禾,委屈你了。可人再强也强不过天去,都说姻缘天定,你跟池姑爷,是圣上赐婚,算得上是天作之合……”
“我不稀罕!”钱禾脱口道,胸口上下起伏,“娘,您的理都说过了,我记着呢,您还有别的话吗?若无,我就回去了。”
“你翅膀硬了!”张萱显然不习惯女儿的顶撞。
一丝苦笑浮上唇角,钱禾幽声幽气:“是啊,我都成亲了,要为人妇,要主中馈,再也不能躲在您身后啦。”
钱嘉插言:“阿禾,你好好跟娘说,娘是疼咱们的。”
“那么,娘,我现在乏了,可以容我回家歇息么?”
*
正厅外,池舟正陪着钱鑫在石桌上解连环锁。一坐一立,两道斜影铺在荷缸上,如两条长鱼。
“还有两个。姑父,你快点,香要烧尽了。”钱鑫万分紧张,却又止不住兴奋,喊声又尖又亮。
守在书房外的男仆,听见小主人的声音,忍不住地朝石桌上看。红木珠,白铜环,随着一双大手翻转,铃铃细响。
忽然,急促的脚步声从穿廊里响起。池舟耳朵一动,微微抬头,见一道红影从后院转出,匆匆向大门奔去,青桃捧着食盒跟在后面。
“小姑姑!”
钱鑫冲那红影喊了一声,对方却未停步,好似无有听见。青桃却是停下,给钱鑫见礼,说三小姐有些累,要回家歇息。她的声音不大,但院中几人都听清了。
“姑父马上就解开了,我还想让她看一下呢。”钱鑫不无遗憾地道,“之前小姑姑用两炷香的工夫才解开,今天姑父只用一半的时间。”
“我会跟小姐说的。”青桃又行了个礼,便去追钱禾了。
青桃刚走,池舟解下最后一个铜锁。
“姑父,解锁口诀是什么?”钱鑫抓起连环锁,满脸期待地望着池舟。
“隔环解。”池舟看了眼大门的方向,又道,“改日我再教你,现在我得送你小姑回家。”
“还有字没写!”
池舟摸摸钱鑫的头,轻声道:“姑父记得,一并写好送过来。”
说完,他冲书房前的男仆招了招手,刚要让他看顾好钱鑫,就见钱嘉从后院转出。
“你怎么……”
池舟不等钱嘉说完,立刻道:“二姐,麻烦你照看鑫儿!岳丈在书房有事,我就不辞行了,还请你代为转达。你留步!告辞。”
“阿禾是个急脾气,但人不坏,你多担待。”钱嘉斟酌字眼劝解。
“小禾很好,二姐放心。”
池舟说完,提步追出大门,就见钱禾的马车转过街角,消失在三月惠风的鼓震中,如远飞的风筝,唯余辘辘车声。
*
“小姐,咱这是去哪儿呀?”青桃见马车一路向西,不是回南居贤坊的意思,忍不住开口。
钱禾不答,只是让孙甘加鞭赶路。
“小姐……”
“再啰嗦你就给我下去!”
钱禾喝道,她攥紧手指,鼻翼翕张,竟如遇敌的小兽,随时都会扑咬上去。
青桃立刻噤声,缩着脖子靠在厢板上。
车厢内一时静默,钱禾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嘭嘭声。
适才在闺房,她顶撞了母亲,虽是痛快,却也不安。就像她坦言的,再不能躲在母亲身后,那么以后的路,她需独自走。
会走成什么样呢?她不知道。
未知带来焦虑,还有恐惧。钱禾不敢细想,她需要借助外力给自己增加勇气。
她要喝酒。
钱禾揉揉太阳穴,两手交握,慢慢闭上眼睛。
忽然车外响起嗒嗒马蹄声,不紧不慢,近在耳畔。
钱禾听见,心中一惊,随手掀开窗扇,还是黑马,还是那个碧绸身影,又瘦又硬。
“你别跟着我!”钱禾急道。
此时他们正行走在一条静巷中,周顾无人,只有柳枝的翠影兜面落下。
池舟勒马,回头道:“酉时……”
他的话没说完,那黑马却突然“嘶”的一声,撩蹄向前狂奔。
池舟不妨,差点被摔下马背。他急忙攥紧缰绳,踩稳马镫,试图让马减速。
可惜,直到冲出巷子,越过数过街口,那马才堪堪停住。
好在无有伤到行人。
“哎呦,马受伤了,看这血!”一个小贩惊叫道。
池舟闻言回头,见马臀处一道划口,鲜血直渗。那口子又细又长,显是锐器所致。
池舟眯眼,脑中闪过一支金簪。
*
陶香居是正阳门大街数一数二的脂粉铺,每日宾客盈门,金银满钵。
钱禾远远瞅着,等到日斜西山,铺里的客人散去,这才下车,横穿街心,走进铺里。
馥郁香气中,一个美人正在柜台里理账。她梳着高髻,簪累丝方胜金钗,粉面含春,朱唇噙樱,一身绣金如意纹红裙,望之如盛放之牡丹。
四个眉清目秀的青衫小伙计收整瓶瓶袋袋,擦拭货架。
“客官,新制的茉莉粉,今儿刚上架,您看看。”一个伙计迎上钱禾,热心介绍。
钱禾摇摇头,径直走到美人面前,一手按住账簿,道:“陶珊,我要喝酒!”
陶珊抬头,一双桃花眼闪闪光光,喜道:“你怎么来了!”说着朝钱禾身后望去,见无有他人,忽地压低了声音,“池状元舍得让你出门呀!”
钱禾闻言,抬手就要拧陶珊的嘴。陶珊却早有防备,一退两步,钱禾拧了个空。
“再胡说,我就不认你了。”钱禾鼓起嘴,声音里满是委屈。
“好好好,我就是嘴快,你别往心里去。”陶珊握住钱禾的手,“你先上楼,我取了酒就来。你来得巧,我刚得了一篮肉粽,湖州的,佐酒刚好。”
“快点啊。”钱禾说着,提步走上木梯,熟门熟路地进了二楼雅间。
这雅间是招待贵重客人的茶室,可陶珊更喜欢在此饮酒,是以茶器、酒具都有。
钱禾在紫檀嵌云石方桌旁落座,一手支腮,望着窗外,只见灰瓦花脊间,炊烟袅袅,夕照中,归林的飞鸟振翅冲向天际山巅。
一股热流涌上眉梢眼角。
刚才在马车上,她想明白了一件事。娘家就是娘家,是娘亲的家,却不是她个嫁出去的女之家。
“得备个宅子。”钱禾想着仰起头,拼命把不合时宜的水滴忍回去。
这时房门被推开,两个伙计送上酒水、肉粽并肴馔,说有客人来取货,是个大客商,少东家须得亲自接待,请钱禾先用。
都是商户女,钱禾自是懂得维系客商乃生意之要,遂点点头,让伙计去忙。
她拿起锡酒壶,自斟自饮。
嫣红的酒液,入口酸甜,是玫瑰酒。钱禾一连饮了三碗,这才拿起肉粽。
“啪”,粽子掉在桌上,钱禾还要拾起继续剥粽叶,却觉头晕得厉害。
“陶珊,帮我一下。”她冲门外喊道。
“来了来了,你这是喝了多少啊,我的小祖宗……”
后面的话,钱禾没有听清,因为她实在撑不住晕沉的脑袋,趴在桌上迷糊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