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四)
焦香冲入鼻窍,钱禾猛地睁开了双目,只见红帐低垂,红被盖身,一扭头,钟馗正裂目而视,仿佛她是个小鬼。
钱禾拧了自己胳膊一把,疼,她活着,那她这是,是在池家婚房。
想到这里,她注意到身上的白绸寝衣,心中陡然一惊,不觉“呀”了一声,急忙起身。
青桃闻声而入,见钱禾光脚去拿褙子,浑身抖得不成,赶紧道:“小姐,昨晚是婢子替您更衣,您睡得香,我没喊醒您。”
“真的?”钱禾颤声道,一手紧紧捂住胸口,长发滑落,盖住了苍白面色。
“婢子从不撒谎。”
闻言,钱禾的心才慢慢放下,可旋即又问,“我不是在陶香居么?”
“是,可您多饮了几杯。”青桃如实回答,“婢子力小,背不动您,小姐从不让男仆帮忙,幸好池公子赶到……”
一声脆响打断了青桃的话。
钱禾蹙眉,冲右手吹气,掌心泛红一片,她身侧的鸡翅木衣桁摇摇晃晃。
“姓池的在哪儿?”
“池公子练剑未归。”
满腔怒火找不到泄口,头皮一阵阵炸疼。钱禾抬手按住脑壳,难受得哼了一声。
青桃以为她是宿醉头疼,倒了杯蜂蜜水给她。
甜润慰心,钱禾渐渐安静下来。
怒火根本不解决问题,还是办要事为紧。
“青桃,我要沐浴,还要吃饭。”
*
看着钱禾那兴师问罪的模样,陶珊赶紧三言两语打发了客人,转出柜台,拉着钱禾上了二楼茶室。
“你怎么能把我交给姓池的!”合上房门,钱禾再忍不住,冲着陶珊就是一通急吼。
“他是什么人,你根本不管我死活!”
闻言,陶珊噗嗤笑出声来。
“你还笑!是谁说,一辈子管我酒,管我住的!”
“是我,是我。”陶珊扶着钱禾的肩膀,让她在茶案前落座。
“我说话算数!”
“昨日并非食言!”
陶珊拿起供春壶,给钱禾斟茶,一面道,“阿禾,那池状元是你夫君,他来寻你,天经地义。”
“住口!”钱禾本要端茶,听了这话即刻收回了手。
“不说你不知道啊。误会我,我多委屈。”
陶珊挑眉,望向钱禾,“池状元昨晚过来,那架势,我若说个‘不’字,他得拆了这陶香居。都说书生软弱,可我怎么看这池状元倒有几分血性呢!”
说着向前探身,盯住钱禾的眼睛,“他待你好吧?昨晚二更了,他还来寻你,那焦急的样子,一看就是……”
钱禾伸出二指,把陶珊的脸拨向外侧。
“害羞啦?”
陶珊意犹未尽地瞥了钱禾一眼,端起茶盏,笑道:“以后你俩闹别扭,我可不拉架,啊!”
钱禾冷冷接了句“没有以后。”
“什么意思?”陶珊眨了眨眼睛,诧异替代了笑意,“你还想着那个姓王的!”
钱禾不置可否,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白云朵朵,行人往来,骡马嘶鸣中,龙形纸鸢越过柳梢,迎风鼓鸣。
陶珊的声音追来:“那姓王的,都走两年了吧?你还等他作甚!”
“他有名字,叫王睿。”钱禾受不了陶珊一口一个“姓王的”,出声提示。
提示就是在意,更是承认。
陶珊扶额:“你傻呀!他要娶你,早该提亲了,怎会让你苦等!他大你……”
“四岁。”
“对,四岁!那他今年都二十了。二十岁的男子不娶亲,要么家贫,要么身有隐疾,这样的人不堪为伴。”
闻言,钱禾回头,大声道:“不是!睿哥哥是武举,驻守北疆,军务繁忙,顾不上娶亲。”
“哈!”陶珊不屑地笑笑,“连终身大事都顾不上,这样的男人就不配成家!”
“你不懂!睿哥哥不会骗我!”钱禾抬手按住心口,“我信他!”
日光温柔地拥住她,白衫碧裙,一张粉面,莹润无暇,宛如含苞待放的荷骨朵。
“你信他没有用!”
陶珊见劝不住,直接吐了狠话,“你为他守身如玉,他不知道。他在北疆如何,你更不知道!这男人在身边,都看不住,何况远隔千里!他说得再好听,不给你名分,那就做不得数!还有,百花苑的那些恩客,有多少是行伍之人,你忘了?”
钱禾怔住,刚要说什么,就听伙计扣门,说蔷薇露已备好。
“知道了。”陶珊应着,站起身,对钱禾道,“我得去给悠影姐姐送货,你好好想想,等我回来,请你吃鱼生。”
钱禾摇头:“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要是给池状元知道了,我可担待不起。”
“关他何事!我想去哪就去哪。”钱禾说着,走到陶珊身边,挽住她的胳膊,“带我去嘛!又不是第一次,没事的!我也好久没见悠影姐姐了,好想听她鼓瑟。”
陶珊犹豫。
钱禾压低声音:“要是陶叔知道你跟百花苑做生意,会如何?”
“小妮子敢威胁我!”
“哎呀,带我去嘛!我可是有腿之人,你前脚走,我后脚就能……”
“好了!”陶珊无奈地应道,“去可以,但不可饮酒,一滴也不许!你那一杯倒的量,实在是吓人!”
*
时不凑巧,红颜难遇。
钱禾跟陶珊赶到百花苑,却被告知悠影给贵人接走,五日方归。
“姑娘说,请陶老板喝茶,今儿有新编排的《菩萨舞》,请老板赏光。”
小丫头说着,偷偷打量钱禾。
她换了碧绸程子衣,头戴唐巾,手拿折扇,活脱脱一位粉面书生。
陶珊以目询问钱禾,后者摇了摇头。
“我们改日再来。”陶珊拿块碎银赏了小丫头,同钱禾离开。
一出百花苑,就见巷口人头攒动,甲丁、里长俱在,显然有纠纷琐事。
陶珊当机立断,让车夫绕巷尾,穿紫蝶巷,回正阳门大街的陶香居。
“又在想什么?”陶珊见钱禾不语,点了点她的额头,“人不大,心事不少,小心长白头发。”
钱禾拂开她的手,认真道:“我要买所宅子。”
“池家住不下你?你们不过两口,就算添丁,二进宅子也够啦。”
“又来。”钱禾拧了陶珊胳膊一把,“我说真的。我一定会搬出来,家是不能回的,总不能露宿街头吧?”
“你,真要跟池状元,和离?”
吐出最后二字,陶珊瞥了瞥嘴,“你个痴心疯!放着状元郎不要,非上赶个武人!”
钱禾点头:“我要跟喜欢的人在一起。”
“陶珊,你不想嫁给喜欢的情郎么?”
“别扯我!我又没有心上人!”陶珊拿起钱禾的扇子,狠狠扇风。
见状,钱禾推开窗扇。正午的阳光裹着薰风涌进车厢,两人的衣摆轻振,如蝴蝶展翅。
“我有银子,但不好出面,你知道的,南城的牙人,我爹都熟。”钱禾摇了摇陶珊的手,“你帮我,好不好?”
“不好!拆人姻缘,这么损德的事,我陶珊不做。”
“那你就等着给我收……”
“嗯嗯,”钱禾的嘴被捏住,两腮鼓起,如贪食的小兽。
陶珊看着她,恨声道:“我真服了你!什么话都敢说!”
她扭头连“呸”三声,“小女子钱禾口无遮拦,不作数,不作数。”
说完,松手,“买什么宅子!等你真搬出来,跟我住!”
“这不好,我晚睡晚起不说,扰到陶叔陶婶,我心不安。”
陶珊白钱禾一眼:“谁说让你住陶宅啦!想得美!顶多就是陶香居的后坊!”
“嗯?”
“家里铺子两头跑,谁受得了!我让人把后坊的小跨院收拾出来,上个月就住那儿!”
“你怎么不早说?”钱禾喜道。
陶珊挑眉:“某人忙着成亲,我可不敢打扰!”
“你再说!”
钱禾伸手挠陶珊肋下,陶珊受不住痒,咯咯直笑。
正闹着,忽听车外有人道:“两位公子,请稍后。”
两人抬眼,就见斜前方的木门外立着两个灰袍男子,门侧墙上是枝枝蔓蔓的牵牛花,紫色花朵藏在叶下,如羞涩的小雀。
钱禾目光一动,向前探身,望着那垂手男子的后背,又瘦又硬,很是眼熟。
陶珊唏嘘:“还真有人来这紫蝶巷啊?这都是暗娼,又脏又病,男人果真不挑食。”
话音未落,马车已近门前,那俩男子突然扭头,瞧看巷前巷后,眼神满是戒备。其中一人,长眉厚耳,额广颐圆,双眸如星如月。
陶珊怔住,脱口道:“池状元!”说完惊觉失言,立刻去关窗扇,却被钱禾拦住。
钱禾迎向池舟的目光,见他只是微惊,随即释然,不觉恼火。这是明目张胆,拿她当死人啊。
“阿禾!”
“别担心,这是好事!”
钱禾收回视线,心下快快盘算。怪道姓池的百般忍让,原来是他有错在先。
状元郎狎妓,一旦被发现,别说授职,连功名都保不住。
那么,他该乖乖听话才是。
想到这里,钱禾立刻让车夫停车。
“你做什么?”陶珊按住钱禾。
“跟姓池的谈谈!”
“谈什么?”
“只要他在和离书上签字,我就放他一马。”
陶珊默了一息:“也许池状元来这是办正事呢,你别想歪了。”
“男人来这花街柳巷,能办什么正事?”钱禾嗤笑道,眸中闪过一丝得意、了然。
“可你身为妇人,来这烟花之地,并不占理。还有,你要是去,咱俩的身份都暴露,以后就别想来百花苑啦。”
“那你别去,我自个去就是。”
说完,钱禾掰开陶珊的手,径直下车,朝那木门走去。
这时门前已无人影,可钱禾不怕,只要进去,找到人,抓个现行,姓池的怎么也得告饶。
“嘭嘭!”钱禾猛拍木门。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门里传出:“今日客满,请改日再来。”
“我加银子,你让我进去。”
“听不懂话,还看不清灯嘛!”那哑声似乎不耐,“不懂规矩,还敢出来玩!客官趁早请回。”
钱禾当然不懂这花街规矩,陶珊却是略知一二。
她到底不放心,赶过来,指着门前点燃的红灯笼,对钱禾道:“你看,这是有客的意思。人家不开门,你非要进,一会打手该来了!好女不吃眼前亏,走吧。”
刚说完,就觉脸上一冷,似被冰刀划过。
陶珊抬头,见屋脊上立着个男子,怀中抱刀,一身灰袍,眉眼深邃,如风中孤木。
好似在哪儿见过。
陶珊还要细看,那男子开口道:“快走,不然放狗。”
闻言,两个女人皆是一愣。
“走啊。”那男子又道。
陶珊再不耽搁,拉着钱禾就奔回马车。
车轮转动的瞬间,陶珊忍不住从车窗去看那个灰色身影,却是什么也没瞧见,只有风吹起牵牛花叶,沙沙沙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