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八)
看见池舟,众人皆是一愣,特别是那群张牙舞爪的男人,纷纷顿步,呆默如泥塑。
巷中恢复了安静,润湿的风悄悄漫过,撕动衫角袖口,咻咻。
池楠睁起眼,眸色闪烁,他一手捋髯,对池舟道:“行之,你来得正好,钱氏刁泼,行止失仪,辱没池家门楣,你该休妻再娶才是。”
听到这倒打一耙的指摘,钱禾刚要辩驳,可最后“休妻”两字提醒了她,若姓池的因此休掉她,虽然名声不好听,但她就能自由,就能找睿哥哥了呀。
她狠劲憋回冲到唇边的话,只字不言,仿佛理屈词穷。
谁知,池舟朗声道:“族长言差。吾妻此举,有勇有识,合理合法,正为池门增光,我感念有余,断不会行那不义之举。”
哈!
钱禾惊觉事情偏离预期,刚要说什么,就见身边人上前一步,手里攥着她的银簪,继续道:“族长,隋巧娘嫁人之事,合情、合理、合法,阖族都该祝福,请您不要一错再错。”
“错的是她!”池楠喝道,“不守妇道,贪图淫乐的东西,早该行族法,浸猪笼!我所行所为,不过是倡风化之教,令其改过自新!”
闻言,隋巧娘抖成一团,抓住青桃的手心,满是冷汗。
钱禾气急反笑,恨不得给这信口雌黄、颠倒黑白的老家伙两个耳光。
她大声道:“池族长,胡说也有个限度!你再侮辱巧娘,仗势欺人,我可不管你是谁,一纸诉状递到府衙,你的老脸就别要了!”
池楠怔住,刚要呵斥她,却被池舟抢先开口。
他道:“现任的姜府尹,不是从前的马大人。族长,小心拔出萝卜带出泥!”
这话既是警告亦是威胁。
心中有鬼之人都听得明白。那群拿棍的男人齐齐望向池楠,似在等他指令。
池楠望向池舟,背在身后的手攥紧,长指甲嵌入肉中,疼得他嘴角一抽。
“池舟!我是族长,我有权处置族内之人!你现在有了功名,做了官,怎么,想以官威吓我!”
说到这里一顿,猛地提高嗓门,“还是说,你为了遮羞,故意推隋巧娘下水,以转移大伙的目光呢!哦,对了,你本就是……”
话未讲完,池楠“噗通”跪倒在地。
众人吃了一惊,刚要问怎么回事,就见那群男人也滚滚倒地,好似被打断了腿。
呼爹喊娘声顿起。
池楠梗着脖子大喊:“池舟,是你!你奸诈、卑鄙,派人暗算我等!你无耻!”
池舟没有说话,他呆呆地立着,眼中似是惶惑,又像痛苦,攥着钱禾银簪的手,微微颤抖。
钱禾瞥他一眼,这人不是傻了吧?
但她不愿理他,眼见族长他们挣扎不起,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钱禾转身,刚要示意青桃快走,谁知首先看到的是一队持刀壮汉,还有宋琪。
这时池楠的声音又起:“池舟,你为官不仁,欺压族人,我要告你,告你!”
一个壮汉提刀出列,越过钱禾,朝地上人走去。
钱禾的心一跳,来不及细想,人就转身,冲到那壮汉前面,道:“回去!”
那壮汉停步,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钱禾又说了一遍:“你,回去!”
说完,回身对池楠道:“族长,你少赖人!明明是你自己摔倒,少攀扯别人!”
她抬头,问围观众人,“请问各位贤邻,可曾看见,谁动族长一指头了吗?”
众人虽觉蹊跷,但能见池楠吃瘪,也是一大快事,于是齐齐摇头。
“你看!就是你自己!唉,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有家不待,自讨苦吃嘛!”
钱禾掸掸袖子,“我还有要紧事,族长敬请自便。”
“大伙也都忙,散了吧!”
*
虎口脱险,心有余悸。
青桃靠在厢板上,双手合掌,默默感谢太乙救苦天尊。
隋巧娘握住钱禾的手,颤声道:“多亏了你跟池官人。大恩大德,我跟谢迪只有来世再报了!”
“姐妹间不说这个!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强。”钱禾笑道,她受不得别人一再感恩戴德,便岔开话头,跟隋巧娘讨教织绣事。
说到自己擅长,隋巧娘渐渐有了笑容,双目灼灼有光。
钱禾忽地记起什么,问她在陶锦庄的活计可都售完。
“还有六双鞋面,两个香囊。不值什么钱,让陶小姐随意处理便是。”
“哪能啊,一针一线都是你的心血。这样,我跟陶珊说,把价银送给池婆婆,也是你的心意。”
提到池婆婆,两人都心有所感,一时沉默下来,只闻车轮辘辘向前之声,夹杂着商贩的吆喝,驴骡的蹄咬。
隋巧娘想了想,道:“有池官人在,婆母不会无人照看。其实,这些年,我们娘俩都受池官人的大恩。”
说着看钱禾一眼,复又继续,“夫君亡故那年腊八,家里颗粒也无,我早起想去跟邻舍借米,刚出屋门,脚下一硌,踩到个小纸包。我捡起来,打开,里面是两块碎银。
“婆母看了,说,这是善人布施,既不图回报,还给我们留体面。我本以为布施也就一次,谁知第二年腊八早上,婆母拿着包碎银,跟我说,她知道善人是谁了。
“她四更起夜,走到屋门后,惊觉门外有人,她以为是贼,刚要喊,那人却回身就走。婆母开门,借着灯笼光,瞧出是池官人,再看,门前已多了个纸包。”
说完,隋巧娘拍了拍钱禾的手背,笑望着她。
钱禾给她看得不自在,只好扭头,冲车门外孙甘喊了声“再快点!”
一缕头发垂落,钱禾把它别到耳后,这才记起,自己的银簪还在那池某人手中。
适才她让围观街坊散开,一回头,却见他已走到车前,提身上马。
她忙着登车赶路,都没顾上跟他要。
钱禾想着,听见车外有嗒嗒蹄声,她拉起窗扇,见黑马瘦影,跟在车侧。
钱禾刚要喊他,他却一夹马腹,一人一骑奔去了前头,接着孙甘的声音传来:“吁——”
马车停稳,孙甘请三人下车。
*
码头上,一队队的脚夫,或扛或推,把货物运进船舱。牙人与客商、主顾低声交谈。河边杨柳依依,杂花竞开。
谢迪的船停在一片绿荫里。
池舟把验看无误的户帖交还谢迪,歉声道:“请恕我小人之心。”
“官人言重。”谢迪感激道,“官人是替巧娘着想。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她。这次又亏您出手相助,成全我跟巧娘。小人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说着就要俯身叩首。
池舟扶住他:“你能担当,不负巧娘,足矣。此去广西府,路途迢迢,山隔水阻,不知何时再见,务必保重。方便时,捎个信来。”
“是。”
池舟看看侧旁的宋琪,后者立刻递上一封银两给谢迪。
谢迪不收:“已经受了官人天恩,岂能再让您破费。”
“是贺仪。你可是嫌少?”
“不敢,不敢。”
“那就收下,快,收好。她们该来了!”
话音未落,谢迪已瞧见急急奔来的隋巧娘。他立刻迎上去,两人抱住,流涕流泪。
钱禾瞧着,无比欣慰。
是啊,还有比有情人终成眷属更让人开心的事么!
谁知两人竟是哭个不住!
这不行,要是池族长再追来,还要纠缠!钱禾想着,立刻让两人登船,“快走,出了京城才安全!”
隋巧娘还要拜谢池舟,池舟摆手,“听小禾的,你们快快启程才是。”
白帆扬起,竹篙轻点,长船稳稳驶离码头,顺着运河南下,很快汇入船流,眺望不见。
日光粼粼,波声荡荡。
钱禾突然就想到了“同舟共济”四字,继而想到王睿,睿哥哥在西北,没有船,骑马,那该是“并驾齐驱”。
想到这里,她唇角上翘,轻轻嗯了一声。
“回去吧!”一个沉声响起,打断她的思绪。
钱禾扭头,见池某人不知何时已立在身侧,正注视着自己,眸色深深,眉梢挂笑。
“我的簪子!”她向他伸出手,同时向后退开两步。
池舟见状,眉头一跳,但没说什么,他从怀里拿出银簪,轻轻放在那只小手里。
“还有,我要跟你……”
池舟打断她的话,“能回去再说么?我有点儿累!”
钱禾一怔,刚要说什么,宋琪已插言道:“夫人,公子今日从皇陵快马奔回,又去池明家,到现在水米未进。”
闻言,钱禾这才注意到,眼前人的碧绸曳撒上蒙着一层黄尘,皂靴帮上沾着泥渍,甚不雅观。
但这不妨碍他签和离书啊。
钱禾一刻也不想耽搁,继续道:“没几句话,早说早了,你听好了……”
“你确定要在这儿讲?”池舟扭开头,抬了抬下巴,钱禾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队商旅正匆匆赶来。
“你也要沉住气,不差这十天半月。”王婶的话突然冒了出来,钱禾眨眨眼睛,对啊,本来要等半月,可池某人今儿就回来,提前了七日,时间绰绰有余。
不急,莫慌,事缓则圆。一定不能让他瞧出什么端倪,睿哥哥的名声要紧。
钱禾想着,不再坚持,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