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尖尖(一)
车尾那队持刀相送的壮汉已不见了,青桃、孙甘二人也不见踪影,只有一个黑袍男子立在车前,他眉眼深邃,怀中抱刀,目光冷彻。
此时正是未时,一日中最热的时候,堤路上行人不多,路侧茶坊、食铺倒是人头攒动,全是打尖歇脚之客。
钱禾不经意与那目光遇上,登时立住,肩头一抖,如冬日出门,被檐下冰棱灌进后脖,又冷又疼。
与此同时,一个念头涌上,她脱口道:“是你,你制伏了池族长他们?”
那男子挑眉:“是又怎样?你又要过河拆桥?”他的嗓子沙哑,语气不屑,听着就让人火大。
钱禾立刻驳斥:“什么叫又,我何时过河……”
“池行之护了你,你连个谢字也没有,此为其一,现在知道我是对付池楠之人,也不道谢,此为其二,可不就是又?”
这怎么能算过河拆桥呢!
钱禾怀疑他根本不懂这词的意思,但她顾不上解释成语,而是又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不用现身就能打倒那么多人,也太厉害些!她要是能学会,那再遇见盗匪可就不怕了!
男子似乎听见了她的心声,冷言道:“你学不会!”
钱禾不服:“你都不敢讲,怎么就断定我学不会!”
“我为何要告诉你?你是谁?”
“我,我好奇,想弄个明白!”
“该明白的不明白,不必明白的瞎起劲!”
一股怒火腾地冲上脑门,钱禾攥拳,很想过去打掉他的门牙,可她不会武,以卵击石,只能粉身碎骨,她可舍不得自己的小命!
她唯有怒目相视,以眼刀将其凌迟!
男子冷笑一声,又道:“听着,不准欺负池行之,他心软,还有我……”
“铁万!”
“知道!”男子的目光越过钱禾,望向慢步行来的池舟。
四目相对,男子脸上的冷漠化成气恼,他扔下“走了”二字,大步而去。
见状,远远瞧望的青桃、孙甘二人,才从路侧的茶棚里步出,小心翼翼地来请钱禾上车。
*
钱禾气鼓鼓地坐进车厢,刚想让青桃寻些水喝,就见池某人步了进来。
车厢很宽敞,奈何他肩宽腿长,立在厢门口,挡住大半光照,厢内顿时变得昏暗、狭小。
莫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钱禾立刻跳起,下意识地后退。
他停住步子,道:“你怕我?”
“谁怕你!我连鬼都不怕!”钱禾喊道。
“甚好。”他勾起唇角,把手里的水囊放在她的凳椅上,“让我歇会儿,不吵你!”
他的确是不吵人,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凳子上,双目闭合,双手搭在膝上,如松如山。
钱禾瞧着,甚是惊奇。她爹爹跟兄长,一闭眼打瞌睡就会呼噜呼噜,可他一点响动都没有。
要不是他随着车颠轻轻晃动,钱禾都要怀疑他入定了!
见他没有别意,钱禾稍稍放心,她看了那水囊一眼,纠结片刻,还是决定爱惜小命。
她悄悄坐下,拔下囊塞,一口水刚要咽下,对面人忽然开口道:“今天,谢谢你!”
钱禾吃一惊,差点呛到。她急急咽下水,下意识就要顶一句“谢什么”,却见对面人已恢复“无声无息”的模样。
她突然就偃旗息鼓,只好继续喝水。
*
“小禾,小禾,到家了!”
“嗯?”钱禾睁眼,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
她揉揉眼,刚要问青桃自己睡了多久,却见池某人正望着自己,脸上是禁不住的笑,仿佛瞧见了什么笑谈。
钱禾知道自己睡相如婴童,总是蜷蜷缩缩,以前陶珊不止一次打趣她,说她像占窝的某种兽类。
“你再笑!”钱禾恼道。
“不笑啦,我这就下车。”池舟说完,推开车厢门跳了下去。
一阵微风涌进厢里,挟着炊烟的香气。
青桃拿了件披风上来,请钱禾裹紧,小心着凉。
“罗姨说,炖了排骨,还有银耳羹,就等小姐用饭呢。”
折腾大半日,钱禾的确饿了,但饥饿令人清醒,她即刻想起了要紧大事。
和离书!
现在归家,总能说了吧。
她立刻去寻池某人,却被宋琪告知,公子进了浴房。
“那,那我一会再找他!”
钱禾悻悻回到东厢房,闷头用饭。
“对了,拿匹布给罗姨!”
今儿她能狠狠打池族长的脸,多亏罗姨提供的消息。家有一老,的确是宝,该感谢的。
吃完饭,钱禾瞧着书房灯亮,立刻揣好和离书过去。
谁知,刚上台阶,房里的灯就灭了。
宋琪迎上来,道:“公子疲乏,已经歇下,说明日再寻夫人。”
这厮,不会是躲我吧!
钱禾恨恨地跺脚,我就不信,我截不住你!
*
一夜辗转。
鸡鸣时,天光已清亮如玉,钱禾翻身下床,穿戴整齐,守在窗前。
很快就见书房门被推开,池舟一身白袍,手中握剑,步了出来。
哼!
钱禾立刻步出房门,挡住他去路,道:“你,听我说!”
闻言,池舟蹙眉,她的声音不对,连字都吐不清。
“舌头长疮了?”他问。
钱禾怔住!她的确舌尖长了个红疮,昨晚就疼得厉害。
“你别管,听我说……”
“越说越疼,你先回房,我让人煎药汤给你。这两天忌口辛辣、鲜腥。”池舟说完就要走。
钱禾张开胳膊,拦住他。
石榴树影落在他们中间,蓬蓬团团,如思绪,细看,绪间还有几个结,那是榴花骨朵。
“你别走,今儿必须把这事说清楚。我告诉你,你的勾当我都知道,你要是不办,我就……”
池舟握剑的手紧了紧。
“你字都吐不清,还要怎么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就算去府衙,也会被赶出来。”
这话提醒了钱禾。和离书签字后,尚需府尹大人核准,届时,府尹会询问夫妇二人,确定无误,才会判离。她现在话都讲不利落,很是“失仪”,根本上不得衙堂。
想到这些,钱禾的手臂无力地垂下,人也萎靡了许多,如脱水的折枝杏花。
池舟眸色一暗,软了声音:“小禾,回去歇着,按时吃药,别的以后再说。”
“那说好了,等我疮好,你不许躲。”
“好。”
*
喝药的日子甚是难熬。
钱禾一面想着和离,一面还要记挂商队运送条石的事,忧心焦虑,这舌疮愈发好得慢。
她很怀疑池某人给的药方不对,让青桃从罗姨处取了方子,她自己拿到医馆询问。结果大夫替她诊视后,说这引火汤很是对症,请她安心服用。
“小姐,您想吃什么?婢子去准备。”青桃很想替钱禾分忧,想各种主意,“或者,您到外面逛逛,散散心!去长河怎么样!或者去陶香居,跟陶小姐描花样,如何?”
钱禾摇摇头,她这幅口舌不清的模样,实在是懒得出门,也没胃口。
谁知,她不出门,陶珊却找上门来。
那是个午后,白云遮住日眼,细风微微。
钱禾正坐在榻上看孙立送来的信,信上说明日即可把青白条石运抵长河,跟府衙缴讫。
本来按照打算,八日即可完活,谁知赶上大雨,泥路难行,怕是十日期满也不成,孙立只好去府衙恳请宽限。他运气不错,府尹姜大人多给了两日。
终于要成单了。钱禾盘算着利钱,让青桃给庆功宴多加四个硬菜。
忽然,一串咯咯笑声响起,钱禾扭头,见一身桃红衫裙的陶珊,随着罗姨,进了院子。
“夫人住东厢。”
罗姨挽了挽臂上的青布包袱,还要说什么,陶珊却已先她一步,朝东厢房走去,一面走,一面喊“阿禾,我来啦,你午憩醒了吧?”
房门打开,青桃笑着请她入内。
罗姨见状,方才相信,这火急火燎的陶小姐真是自家夫人的朋友,她跟青桃点个头,自去忙了。
陶珊急步入房,一把按住钱禾的肩膀,怨声道:“阿禾,你真不够意思,做这种侠义拔刀之事,也不带上我!”
“什么呀?”钱禾一怔,掰开好友的手,“坐下说。”
听她秃噜舌头,陶珊退后一步,上上下下打量着钱禾,疑声道:“受伤了?不是池族长他们被打吗?你伤哪儿了,让我看看。”
钱禾头大,看了眼侧旁的青桃。
青桃赶紧解释,说钱禾无有受伤,只是舌尖长疮。
“哈哈哈!一定是你大骂那老儿,骂的收不住,舌头累着了。”陶珊扶腰大笑,“痛快!不枉别人赞你是禾女侠!”
钱禾瞥她一眼:“你来笑我的?”
陶珊摆手,却是笑得无法讲话。
半响,她才堪堪止住笑,接过青桃端来的茶水,一口气喝完,这才坐在榻上,道:“我来请钱小姐去踏青。”
“就长河那儿,很多人都去划船吃酒,咱们去呗。”
钱禾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
“踏青,动的是腿,用的是眼,嘴巴就是吃吃喝喝,又不用你吟诗作赋。”
陶珊冲钱禾眨眨眼睛,“听我的,你去玩一趟,这舌疮就好了!你这天天闷在屋里,算什么!池状元又不拦你!”
说到这里,她咦了一声,盯住钱禾,“不会吧,你这弯转得也太大了些!是,池状元跟你,你们夫妇并肩,共救孤弱女子,你,你们现在难舍难分,蜜里调香油,连家门都不出?”
“噗嗤——”
钱禾闻言惊得把刚入口的茶,喷了个干净。
“走!”钱禾顾不上收拾,指着房门,冲陶珊怒吼。
陶珊一动不动,笑道:“知道了!你阿禾是什么人,哈!”
“你别急嘛,我这么说,也不单因为族长这一件事。”
说到这里,陶珊顿住,不再继续。
钱禾知道她喜欢卖关子,就喜人追问,她偏不如她意,闷声不言。
陶珊今儿也有了耐性,一直到青桃收拾完喷茶现场,替钱禾换了件新外袍,这才幽幽开口。
开口前让青桃去拿茶食,说她带了食盒来,放在倒座那儿。
青桃离开,房内剩了两人。
“紫蝶巷那儿没人了。”
“嗯?”钱禾抬眼,望着陶珊,一脸惊疑。
“真的,我去看了,人去屋空啊,屋主说还有半年才到期,连赁钱都没退就走了。”
陶珊双臂支在榻桌上,“我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至少不像咱们看到的那样!”
这个消息出人意表。钱禾抱住靠枕,心思百转。忽然,她脱口道:“也许金屋藏娇了呢?”
“谁啊?”
哦,不对,池某人这几日虽然早出晚归,可日日都是歇在书房的。钱禾蹙眉,不是他么?那是怎么回事?
“说话呀,你要急死我啊。”陶珊抬手,在钱禾面前急晃,“别自己闷着,不还有我嘛!”
“不知道。”钱禾挤出三个字。
这时,青桃端了茶食盘进来,请两位小姐慢用。
陶珊拿起根江米条,咬得嘎嘣脆。
钱禾看着她,忽道:“对了,你怎么又去那儿?”
碍于青桃在侧,她没说紫蝴巷,毕竟不是什么好去处。
陶珊一怔,刚要说是去百花苑给悠影送茉莉粉,顺便路过而已,可惜钱禾已盯住她变红的鼻尖,继续道:“说实话!”
“看看不行啊!”陶珊抬袖遮住口鼻,硬声道。
钱禾眯眼,快速回想当日在紫蝶巷的种种。池某人身边,还有一人,陶珊上车后,还扒着车窗往后看。
笑意从胸口涌上唇角,挂在眉梢。钱禾抬手拉下陶珊的袖子,“别藏了。他可能叫铁力!”
“啊?!”
“铁力。”钱禾又说了一遍,“但我……”
不等她说完,陶珊已跳下地,拔腿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忽地回头,“明日踏青,别忘了,我船都租了,辰时,你早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