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尖尖(三)
“高员外,话不能只讲一半。”
池舟瞥了高文霄一眼,望向众人,朗声道,“官不与民争利,同时,民不与官争义。义,宜也,善也。官府做事,宜对民众负责,不为一家一户谋利。”
池舟抬手,指了指骡车:“就说这些条石。府衙能以三钱每块的价格购入,为何要选那七钱的?府库中的一厘一毫,皆是民脂民膏,府衙少费一钱,民众便可轻力一分。”
闻言,众人顿时肃然。
高文霄却是冷笑:“大人说得好听,千把块条石,能省多少?”
“省一厘是一厘。这跟高员外毫厘必争的商道是一致的。”池舟忽地笑了笑,“不然,高员外为何要来抢这区区千把块条石的生意?”
高文霄一怔,急道:“高某不是……”
“难道不是高员外坚称,每块条石没有七钱银子,做不来吗?”
池舟打断他的话,继续道,“但据我所知,平县同样的条石,每块作价八十文,加上脚钱,伙食费及所有开支,每块也就一百八十文的本钱!那么,府衙给到的每块三百文,已经是给足了利头。”
“可是,高员外就是不肯。你自己不肯,也不许别的石商做,你意欲何为?”
高文霄无言以对。
池舟眸色一闪,又道:“顺天府本来去年就要在长河修桥,却因寻不到合适的条石,拖延至今。民众只能踩着浮桥过河,夏季雨大,有多少人落水!伤几多性命!”
他盯住高文霄:“你口口声声官不与民争利,实则,你才是与民争利,争命之人!”
这话掷地有声,众人不觉心颤,齐齐怒目而视高员外。
虎子察觉苗头不对,喊道:“姓池的,你读书多,歪理一套一套的,说破天,你还是护自己的婆娘,你这是谋私,把府衙的钱往自家拿!”
闻言,众人的目光又瞥向钱禾,她立在条石堆与骡车中间,微微垂着头,一动不动,好似魂魄出窍。头上的白玉兰花,在细风中轻颤。
“看,你婆娘都羞得抬不起头!”虎子大喊,脸带得意,“姓池的,你连个……”
“住口!”池舟喝道。
他收回望向她的目光,对众人道,“官不与民争利,我非常赞同。但是,我现在尚不是官,我只是在工部观政,并未授职,钱禾只是我妻,算不得官家眷属,这是其一。其二,钱禾商队是跟顺天府衙签的文契,府尹姜大人跟钱禾非亲非故。综上两点,这笔生意,没有违反官属规避的成例。这些条石,府衙用的。”
说完,池舟又望向钱禾,不期遇上两道灼灼目光,她正望着他。
池舟的心顿时猛跳。
这时,一直默言的高文霄突然开口:“池大人,说了这么多,高某就问一句,这些条石,你退是不退?”
“合理合据,为何要退?”池舟说着,瞧见骡车上的莽汉们悄悄握紧了手中棍棒。
他心中一动,刚要抬步,高文霄的第二问又来。
“当真不退?”
“不退。”
高文霄冷笑着点头,冲虎子使了个眼色。
虎子会意,大喊一声“官不为民做主,兄弟们,给我打!”说着挥鞭直击钱禾。
钱禾一直在听池舟的话,一边听一边寻思,根本没注意到危险迫近。等听见郭老爹喊“东家危险”时才回过神来,然那铁鞭已经近在眼前,她大惊之下,双腿却是迈不开。
她紧紧盯住那铁鞭。
忽然,一只大手抓上鞭身,与此同时,她感到手腕一紧,巨大的拉力传来,不等她看清的,人就撞进了一汪绿影里。
呀!舌尖蹿疼,疼得她想掉泪,钱禾赶紧抬头张口,发现是牙齿咬到了舌疮。
地上传来虎子的怒吼:“姓池的杀人啦,杀人啦!”
钱禾低头,见虎子被一只脚踩趴在地,他手抓脚蹬,又挣又撕,却是翻身不得。
池舟一手举起铁鞭,高声道:“谁再乱动,伤及无辜,跟他同罪。”说着脚下用力,虎子登时惨叫起来。
闻言,那些抡棒奔向围观众人的莽汉都呆立在地,惊讶万分地望向池舟。
高文霄见状,立刻大喊:“法不责众,给我接着……”
一阵急锣打断了他的话。
“府尹大人到!”
“府尹大人到!”
*
顺天府尹姜昕下轿,一身孔雀补子圆领绯袍,金花束带,乌纱帽,衬着端正眉眼,端的是威严赫赫。
他冷眼扫过伏跪在地的众人,继而望向池舟。
池舟依旧脚踩虎子,手握铁鞭,不便行礼,只好躬身示意。
这当口,高文霄突然昂首喊道:“府尹大人,池观政以权谋私,指使内妇钱氏,强夺供石文契,取府财,盈私囊。恳请大人明察!”说完,死命顿首,额头血出。
姜昕微微蹙眉,刚要说什么,就见池舟身侧的女子冲高文霄道:“你胡说!我没抢文契,是府衙跟我签的。”
钱禾说完,才意识到,府尹面前,妄自开口,是为不敬,她立刻就想跪地请罪,奈何手一直被池舟牵住,根本跪不得。
她只好屈膝福礼,“大人,这些条石……”
姜昕抬手止住她的话,对池舟道:“你跟我过来!”
池舟把虎子、铁鞭交给府衙卫兵,打量钱禾一眼,确认她无碍,这才跟上姜昕。
两人走到稍远处的一株垂柳下。
姜昕怒声道:“池行之,你怎么能动手!众目睽睽之下殴打百姓,你的仕途还要不要?”
池州一怔,立刻应道:“顽徒行凶,乱伤无辜,我必须制止!”
“伤到谁了?我看得清楚,是你,伤了人!”
“我只是杀一儆百!大人!事出紧急,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做!护不住民众,才是罪过!”
姜昕被顶得说不出话,半响才道:“我看你是护妻心切,恨不得杀掉高文霄他们!你这是公私不分!”
“只是警告!”
池舟还要说什么,姜昕却换了话头:“那些条石,真是你夫人的商队运来的?”
池舟答是。
“退掉!”
“为何?”
“你在府衙做事,你夫人须得规避,官不与民争利,你不知道吗?”姜昕负手,直视池舟。
“我尚未授职……”
“你身上的乌角带是什么?”姜昕打断池舟的话,“少诡辩。观政乃熟悉政务,白身能入工部衙门吗?能来顺天府衙跟进造桥工程吗?”
池舟噎住。
“还有,这些条石,每块给价三钱银子,也是你的提议,你敢说,你夫人不知道?”
“她不知道!”
“这话谁信?”
“我信,天信!”
闻言,姜昕真想抽这头倔驴,但他是个惜才的人。
这池舟,状元及第,他看过他的策论,是论刑名的,条理分明,有质有据,甚是实用。
他还敢拒绝驸马之选,全然不领圣上美意,确有几分硬骨。
此外,他做事效率奇高,去皇陵点数木料,半月的活,只用八日就交差。
如此种种,让姜昕欣喜不已,后生可望、可期啊!
“咳咳”,河风吹来,呛入鼻窍,姜昕嗽了几声。
他拿帕子捂住嘴,片刻又道:“你想替府库节流,我都明白,但急不得。府衙每年支应多少事,跟多少商贾交道,拧得太急,无人供应,差事交不了!”
池舟不言,目视拂动的柳条。
“听着,你夫人此举,倒是刺激了一众石商,已经有人悄悄递帖子,每块条石开价二百八十钱。”
池舟抬眼望向姜昕。
“你的目的达到了!”
姜昕忽地开颜,“此后,顺天府衙能省不少库银。但是,你夫人的条石必须退!”
“我们为官,贵在身正,也要把指摘非议降到最低。”
*
这边,钱禾立在原地,默默等着,脑子里翻腾着池舟那些话。
什么争利、争义,她不是很明白,听起来似乎都是在钱上较劲,但钱财之外,还有公道,良心。
做人不能昧良心。
适才,高文霄让莽汉殴打围观众人,根本就是无事生非,作恶作很,良心喂了狗。
那么,跟他对峙的池舟!
钱禾两手拧在一块,不知怎的,记起了她父亲钱敦的话。
“好官造福一方。”
“何为好官。”
“有良心,为百姓考量,把百姓放在心上的官。”
想着,心中什么动了一下。她抬起头,白云悠悠,雀鸟争鸣,太阳兀自发光发热。
忽然,人群骚动。
钱禾回头,见府尹带着池舟回来。
池舟行在后面,胜在个子高,钱禾一眼就迎上了他的目光,很清很亮。
他就那样望着她,直接走到她身边,低声说了句“抱歉”。
钱禾没有应声,因为府尹姜昕已经在宣布处置结果。
听完,众人或讶然,或惑然,但不敢置喙,低声议论着各自离开。
高文霄他们却是直呼“大人英明”,对着姜昕拜了又拜,直到卫兵驱赶,方才离开,离开前不忘冲钱禾扔了个“活该”的眼神。
钱禾不生气,要不是府尹做主,高文霄无法得逞。至于府尹为何要这么做,她不知道,也许是官大一级……
“记得给人医药钱!”姜昕冲池舟道,“把这儿收拾利落,就回去吧。”
说完,上轿,却又忽地从轿帘后扔出一句“明日准时点卯!”
*
条石装上骡车,钱禾让青桃去喊孙甘,让他把马车赶过来。
适才青桃被人群挡在外面,无法近前,急得不得了,现在又是这么个结果,她很想宽慰小姐几句,但看钱禾的脸色,她又不敢多言,只好先去做事。
很快,孙甘驾车赶到。
钱禾看了眼池舟,他立在竹棚下,跟孙立退还文契。
“大人,对不住了……”
“不关你的事,别放在心上。”池舟打断孙立的话,“倒是你们,忙活这些日子,快回去歇着。”
说完,自去牵了马,对钱禾道:“走吧。”
钱禾以为他会坐车,毕竟闹这么大动静,难免被人指指点点。
可他没有。他不躲不避,骑马行在车侧,一如往常。
车后是长长的骡车队。
那一块块的条石,在日光下白得烫眼,如脸上的白斑,令人羞耻,却无法遮盖。
陶珊半路拦住钱禾,“傻呀,你换条道走,石头又丢不了!还用你送!”
她适才在玉兰树下,被几个富商家的小姐围住,谈论妆容之道,待听闻动静要赶去时,却一不小心绊倒,扭了脚,只能派仆从打探消息。
待听闻处置已毕,便赶来寻钱禾。
“无妨。反正大家都知道了,躲又躲不掉,还不如大大方方的。”
钱禾忽地挑眉:“陶大小姐,想听哪段细节,我讲给你听,绝无隐匿。”
“省省吧。我可不想闹耳朵。那什么,我先回去,过两天再找你。”
陶珊离开。
钱禾让青桃把窗扇都支起来,细风穿厢而过,带着光,挟着尘,还有嗒嗒蹄声。
这次踏青,钱禾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