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尖尖(四)
锅中水滚,热气熏面。
钱嘉让厨娘再添瓢凉水,厨娘看了眼面案上的细长面条,忍不住道:“夫人,这手擀面再放可就僵了,不如……”
“再等等。”钱嘉说着,一手扶腰,目光透过窗格,望向院门,望眼欲穿。
条石风波,不日传遍京城。钱嘉听闻很是担心小妹,她本来昨晚就要去寻钱禾,可她夫君周良不让,说钱禾是有主意的人,此刻肯定忙着打算,她个大肚婆,就不要去添乱了。
“再说,赶明儿你生辰,阿禾肯定要来吃寿面的,到时候有什么话不能说?”
这倒是。钱嘉擀的一手好面,钱禾百吃不厌,以至于她嫁为人妇,钱禾时不时地也要来周家蹭面吃。
但今天,钱禾迟迟未至。
钱嘉盯着院门,越发忧心,要不还是打发人去池家看看吧。
她刚要吩咐人,却见院门被推开,钱禾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姐,我起晚了,还有面吗?”钱禾瞧见从厨房转出的钱嘉,立刻笑道。
“就等你呢,快来!”
手擀面浇上木耳鸡蛋肉卤,筋道又香口,钱禾一连吃了两碗才放下筷子。
周良见状,悄悄冲钱嘉递了个“放心”的眼神,道:“阿禾,午宴除了水晶鹅,蒜烧荔枝肉,还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杏仁酪。”
“好。”
周良应着,自去张罗,留下两姐妹在厅上叙话。
钱嘉也不拐弯,直接问条石事。
“退回来了,别的没什么。姐,你别担心。”
说完,钱禾从圆角六边桌前起身,走到厅门口,瞧着院中荷缸上的狸花猫直笑。
“小馋猫,又来叼鱼!”
钱嘉走过来,牵住钱禾的手:“你心大,姐姐放心,但姐姐想知道,接下来……”
话没说完,就见婢子来报,说钱员外夫妇来了。
“咱爹咱娘?”姐妹两个对视一眼,“他们怎么来了?”
自从钱嘉嫁人,她的生辰,钱敦夫妇都是遣人送礼为贺,并不赴宴。
今儿倒是破例了。
*
姐妹两个又惊又喜地把双亲迎进厅上,奉在上座。
“行了,别拜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钱敦拦住钱禾,连茶都顾不上喝,直奔主题。
“就是条石给退回来了嘛,没什么事。”
张萱道:“说的轻巧!为何退,怎么退,你倒是说明白。”
钱禾只好把风波经过说了一遍,听得侧旁钱嘉直抚胸。
“行之没事吧?”钱敦听完立刻问。
“府尹让他今日卯时点卯,他去了。”钱禾说着,心下泛起一丝委屈,她才是亲闺女好吧,怎么先问他个外人。
她是那种心事上脸的人,这么想着,脸上的笑意就浅了很多。
谁知,钱敦又道:“这就好。行之初入仕途,万不可出错。你以后可要仔细再仔细,凡是府衙的生意,都不做。咱们是商户,无权无势的,本就帮不了他什么,至少别拖后腿。”
“爹!”钱禾鼓起嘴,“商户怎么了!我还嫌他拖累我呢,要不是他,高文霄哪来那什么争利的废话,我的条石也不用退。”
“你这是什么话!你跟行之是夫妇,夫妇一体,他荣你荣,他损你损。”
钱敦又道:“别说条石赚不了几个银子,就算赚得再多,也顶不上翰林荣耀。”
“他又没入翰林,在工部观政,以后还不知道……”
“阿禾!”
张萱打断钱禾的话,“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咱们先把眼前的事做好。”
“那些条石,一共多少钱?”
“做什么?”
钱敦道:“我跟你娘商量过了,钱氏宗祠要修葺,祠前那条路,一块铺整最好。铺路的青石,我们捐。你那些条石,用的上,盘给我们。”
自己的女儿自己疼。钱敦夫妇很了解钱禾的脾气,那些条石压在手里,她会焦急,急容易病。
然而,钱禾不领这份好意。
她道:“不用!捐也不是现在捐,高文霄想看我的笑话,没门!我一定能卖出去!我可是商户女!不就是条石嘛,又不是只有府衙修桥,我已经让孙立在货栈挂了告示,很快会有信儿的,你们莫担心!”
其实,钱敦夫妇都明白,捐石不是最好的法子,虽然名为行善,但此时此事,却多了些无奈的意思,是退而求其次。
现在钱禾坚持售卖,他们倒是真放下心来,知道钱禾没被伤到,还是那个干劲满满的生意好手。
于是他们搁下这事,转而关问钱嘉,一面递上寿礼。
钱禾也递上香盒香粉,让钱嘉试试金镯子。
谁知,金镯子有些大,一垂手就滑到手背。
“我拿回去收口,等好了再给你送来。”钱禾对钱嘉道。
不一时,周良回来,说宴席整备,请众人入席。
*
席面中间一个大大的面制寿桃,三层高,红尖绿叶,很是喜庆。
钱禾第一次见,左看右看,如见到糖果的小童,移不开眼。
“多少银子?哪儿买的?”她问周良。
“你要的话,给个本钱就成,二十五文,卖价是这个数。”周良伸出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正反两次。
钱嘉按下他的手,“给阿禾,你还要银子?我看你该要……”
“知道,夫人!我就是逗逗她。”周良赶紧拦住妻子的话,“刚盘下的铺子,还请阿禾捧个人场!”
“行啊,姐夫,你这又是油坊,又是面点铺的,再来个菜店,我就日日来你家吃喝,哪都不去,省钱省力。”
闻言众人大笑。
婢子捧上八仙糕。
钱禾登时眸光一亮。这是王睿最爱吃的,钱禾特意学了做法,隔三差五做了,送给他吃。
但自从他武举拜官,远赴河州,钱禾就再没做过。
想到王睿,昨日长河画舫的那幕亦闯入脑海,钱禾的眸光不由一黯。
“睿哥哥……,得赶快拿到和离书,让王婶寄信,让睿哥哥回来。”钱禾想着,默默舔了舔舌头,呀,舌尖不疼,舌疮已然好了。
见她盯着八仙糕发呆,张萱以为她在盘算条石事,忍不住道:“吃饭就吃饭,做生意又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话音刚落,钱禾尚不及答言,就见孙立来寻她,说有人要买那些条石,请她回去议价。
*
货栈后院,铁万抱刀立在廊下。
这院子本就不大,现在码了千余根条石,更显拥挤,习武之人大都喜欢开阔处,他脸上的不耐异常明显。
商队的人都远远瞅着,唯恐他忍不住拔刀出鞘,只有郭老爹异常热情地端茶倒水,悄悄探其口风。
然铁万一字不漏。
关键话要讲给关键人听。
池行之这个死脑筋,替人解围还不让人知道,难怪他新妇瞧不上他。对付女人,光做不行,还得会说。
铁万打定主意,等那新妇来,他要痛痛快快地讲说,说得她感心动肠,自此好生相待池行之。
谁知,钱禾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不卖。”钱禾见所谓的买主是他,立刻冷声道。
“为什么?”铁万冷眼瞧她,自己特意赶过来,连价都没谈的,就被拒绝,简直岂有此理。要不是看在池行之的面上,他很想动手。
“买卖讲究公平自愿,我是卖家,我有权选择买主,这些条石,我不愿意卖给你。”
“为何不愿意?我又不少你钱!”
不知为何,看见铁万的瞬间,钱禾忽地就记起了池家书房昨晚那彻夜不息的烛光。
当然不会是他。他个观政,领八品俸禄,一年不吃不喝也不够这些条石的本金。
钱禾想着,回答铁万:“不愿意就是不愿意。这些条石你别想了。”
“你!”铁万噎住。
痛快!你也有今天!看他说不过自己,吃瘪的模样,钱禾心中大快。
她让商队的人都去前面喝茶,半个时辰内不准任何人来后院。
院中剩了两人,条石折射的日光跃进铁万眼中,他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她个女人,又不会武功,能拿他怎么样呢?
“你干什么?”他问。
“你就是铁万?”钱禾不答亦问。
“本少爷行不改名坐不改……”
“好,就是你。”
钱禾不等他说完,一字一顿道,“铁万,你听好了,不准欺负陶珊。要是给我知道了,你就等着吃苦吧。”
“我说到做到。”
闻言,铁万一怔,旋即道:“陶珊?就是那个陶贵的独生女?”
“你还知道什么?”
铁万挑眉:“我不入赘。”
钱禾眨了眨眼睛,刚要说什么,就听铁万又道:“你告诉她,别来镖局门口张望,一脸怨妇样,好似我怎么她了,毁我声誉,碍我生意。”
“你,你……”钱禾急于替好友争辩,却是急切中寻不到硬词,不禁急红了脸。
“你要不告诉她,下次我就跟她说。”铁万冷声道。
“没有下次,我自会跟陶珊说。”
铁万扬长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钱禾却是犯了难为,怎么跟陶珊说呢?
她思来想去,决定长痛不如短痛,直言相告比拐弯暗示合适得多。
情缘一事,最忌纠缠不清。
钱禾打定主意,唯恐陶珊明日再去飞龙镖局受辱,当即赶去陶香居,路上还买了套新刊的《包公案》,陶珊最喜欢的公案小说。
谁知陶珊不在,给陶父接回老宅将息脚伤。
见钱禾面现忧色,伙计赶紧解释:“小姐无碍,她明日就来铺里,还有好多单子等着她呢。”
“好,那我明日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