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尖尖(八)
一千两。
钱禾在簇新账簿封皮,郑重写下这三个字。字迹稚朴,胜在力深,颇能印合她此时的心境。
姓池的不是怀疑她赚钱的能力么?到时候连账目加银两一起甩给他,看他还敢不敢说什么瓜田李下!
钱禾掷笔,往后一退,就着靠枕倚坐在榻上。
时已入夏,果蔬鲜物日增,照商队往年的营收,不出三个月就能挣得千两。若是能把那堆青白条石转出去,则能更快。
想到条石,钱禾蹙眉。
说来也怪,自从拒绝铁万盘买,竟再无人来货栈问询。不用说,一定是高文霄暗中动了手脚。高乃京城石材行老大,要断她的销路,易如反掌。
怎么才能把条石卖出去呢?京城不行的话,近郊诸县如何?或者……
“阿禾,你又呆了!”
一声打趣,打断了钱禾思绪。她抬头,见陶珊一阵风似地推门而入。
“脚可是好了?”钱禾道。
“全好啦!”
陶珊提起榴红百褶裙,坐上榻,隔着榻桌,打量钱禾。
“你也好啦吧?”
钱禾以为她担心自己心伤,刚要说什么,就听陶珊继续道:“你也真是,下雨还乱跑,幸好只是着凉,这要是遇上雷,你还赚不赚银子啦!”
钱禾一怔,哑然失笑。
“你还笑!”
陶珊拾起榻桌上的账簿,卷成筒,嗒地敲上钱禾手臂,“没听说嘛,有人都给雷劈了!就这场雨,城西外的松林里,手脚都断了,得亏是兵士,能抗,吊着口气,第二天才给人发现,惨的呀!啧啧!”
“真的?”钱禾惊问,继而恍然,“那是老天开眼,雷劈坏人。”
“是兵士,又不是强盗,算什么坏人?”
“兵士也是人,他们做了什么,天知道!”
钱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说完赶紧岔开话头,问陶珊陶锦庄可有新样香囊。
“有是有,但都不如隋巧娘的精致。你去挑吧,能看上的就拿走。”
说到隋巧娘,钱禾忽地记起什么,道:“对了,隋巧娘留下的活计可都卖完了?”
陶珊点头:“就这价银不知怎么给她。”
“给池婆婆就好。”钱禾把送隋巧娘离开时的话讲了一遍。
这时青桃捧着个锦匣进来。
“茶水呢?”钱禾道。
陶珊接道:“我不让上茶的。她帮着卸车,累得慌,该赏。”
说完让青桃去开食盒,跟罗姨他们一起吃。
“看什么呀,你!”
陶珊不理会钱禾那带刺的眼神,打开锦匣,拿出支金簪递给她,“戴上试试。”
为给王睿凑那两万两军饷,钱禾把金银首饰都折算了,如今只用柄桃木梳饰发。
虽然银钱都在,不知为何,她不想动用,便也没有重新置办。
此刻望着陶珊手中的金簪,她心中五味杂陈,表情也是瞬间千化。
“我帮你戴。”陶珊似乎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一面说,一面探身向前,把簪子稳稳插入钱禾云髻。
“好看!”
“你肤白,戴金的好看。以后好好戴啊。”陶珊把锦盒推到钱禾面前。
匣中是全套金制首饰,簪钗步摇,耳坠项链戒指,都是成对双副。
钱禾只一眼,就知价值不菲,她立刻婉拒。
陶珊不依:“端阳节礼,必须收。你还是不是我朋友?”
“你个小财奴,赚那么多银子,戴点儿金货怎么啦!女为己悦者容,己悦,就是自己高兴!打扮得美美的,多好!”
钱禾噗嗤一声笑了:“这都什么歪理?”
“圣人说的,食色性也,色不就是美嘛!见色才起意啊……”
“停!”钱禾听不下去了,打断陶珊的话,“再乱说,小心烂嘴。”
“不说,不说。”陶珊忽地压低了声音,“说正事。端阳节,我要跟铁万吃酒,就不跟你玩了,你不要生气啊。”
钱禾吃了一惊:“你跟他,你们……”
“嗯。我们好着呢。我找他说了,不入赘就不入赘,他个独子,入赘也不合适。”
陶珊托腮,“其实我也很久没见他了,他走镖,得赶端阳才能回来。所以,我决定见色忘友一回。”
*
陶珊坐了半个时辰便急急离开,说要回去给铁万缝制新衣。
看着她欢欣雀跃的背影,青桃惊讶万分:“这还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陶大小姐吗?”
“不过,陶小姐更好看了呢!”
闻言,钱禾心中一动,也许真要喝陶珊的喜酒了,那么礼金也得备上才是。
青桃把陶珊送来的端阳节礼一一报给钱禾。
除了那套金饰,另有绸缎四匹,沉香四斤,鸭蛋、角黍各两盒,玫瑰酒两坛。
这也太多了!
钱禾扶额,就算要堵我的嘴,也不用下这么大本钱啊,这个陶珊,不会还有别的事瞒着我吧!
但佳人不在,无从问起,钱禾只能暂时放下。
“青桃,帮我更衣。”
“您要出去啊,小姐,马上中饭了,您吃完再去,如何?”
“这事着急,我得赶着办。”
穿戴齐整,钱禾去马厩牵了枣红马出来。
孙甘安葬完父亲,来过一趟,送还马车,说得等百日除服才能驾车,这段时间,他会请脚行朋友来帮忙,不耽搁钱禾用车。
钱禾表示不用麻烦:“我自会骑马,不用另找人。你安心在家歇息,到时回来就是。”
夏日骑马,除了晒点,可比坐在车厢里舒爽多了。但晒不怕,有斗笠啊。
当下钱禾提身上马,接过青桃递上的青斗笠戴好,马鞭轻扬,很快就赶到了货栈。
货栈窗外,贴着的售卖条石红纸告示,已经褪色,浆白底衬着雨淋过的黑字,好不闹眼。
“撕了。”钱禾对迎出来的孙立道,“都卖完了。”
孙立信以为真,喜道:“卖给那个主顾了,他自己提,还是咱们给送去?”
“咱们送啊。进去说。”钱禾神秘一笑。
*
货栈后院,郭老爹蹲在廊下,望着那堆青白条石,眉头紧锁。这单生意是他怂恿东家做的,谁知钱没挣到,还被人嘲讽,连本金都压着。
他默默叹口气,这可怎么办呀?马上鲜果要进来,连个腾挪的地都没有!
“郭老爹!”
钱禾笑着喊他,“您老又琢磨什么呢?若是条石,您就别操心了,已经有法了!”
“哎,快说说,东家,您要怎么弄?”郭老爹站起身,走到钱禾身侧,急道。
“送!”
“送?”孙立、郭老爹均是不解。
“送!堆在这儿占地,早送早了。”
钱禾问孙立:“新开的集贤书院,甬道修了吗?”
“没有。上次我给送香椿,还踩了一脚泥。生徒们读个书也是不易,泥里来水里去的。”孙立说着,忽地反应过来,“三小姐,您要送给集贤书院?”
“嗯!”
“这可是行……”
钱禾打断孙立的话,“我没那么大善心,只是为了把条石卖出去!”
“这样,去寻个石匠,在一块条石上刻‘指日高升’四个字,刻字的条石要放在甬路最前面。生徒们一进书院,第一脚就要踩到‘指日高升’。”
“六月院试,怎么也有几个进学的,到时孙立你去茶坊,找个说书的,把进学跟‘指日高升’条石联系起来,编排渲染为神奇,有心人,自会寻买这种条石。”
郭老爹插言道:“刻字我来,我的老本行。”他这么说,是想替钱禾省钱。
谁知钱禾不让。
“郭老爹,你的好意我领了。但咱们须得腾出院子,这些条石得让石匠运走。”
“哪个石匠会买?这些日子,就没个人问。”
“金石匠,请他来。我跟他说!”
钱禾低声嘱咐了孙立几句,孙立听得连连点头,立刻去了。
*
一盏茶的功夫,金石匠跟着孙立进了货栈后院。
金石匠是个六十多岁的驼背,一件白布汗褂子,洗得稀稀松松,连扣也没有,就那么敞怀甩着,黑布裤子挽到膝弯,脚踩麻鞋。
“钱掌柜,你当真要送老叟副好棺材?”金石匠开门见山,急吼吼道。
他一直没能成上家,无儿无女的,逢人就诉说身后事,怕到时连卷芦席都没有。
之前钱家铺整院落,请他帮忙修整砖石,他说了不下十遍,钱禾听着,记在心里。
“是啊。”钱禾请金石匠喝茶,“不止是棺材,还有你之后的用度。”
“你来看,这些条石如何?”
闻言,金石匠心生狐疑,说棺材就说棺材,怎么又扯到条石啦?但面对施主,质问显然不合适,他只得耐住性子,去瞧条石。
“照实说,如何?”钱禾又道。
“好石头。”
“铺甬路成吗?”
“当然,这造桥都够,何况铺路?”说着,金石匠意识到什么,他使劲扬起头,看着钱禾,道,“钱掌柜,你什么意思?这些条石,高员外可说过了,谁也不准买。”
“送给你如何?”
金石匠一怔,旋即摇头:“天上不掉馅饼。钱掌柜,你莫坑老叟!”
“我从不坑人。”钱禾笑笑,“我只是想送笔小富贵给你。”
“怎么说?”
钱禾把送条石给集贤书院的计划讲了一遍。
“等到六月,肯定不止一人寻买‘指日高升’条石铺在自己院中。那时,只有你有现货,一转手就得银钱。”
“你也去过不少地方,还没哪家甬路上有刻字吧?这就是先机之利。”
金石匠仔细想了想,还真没有。
“你真送给我?”
“有一个条件!”钱禾眨了眨眼睛,“不,是选择。这些条石,你运回去,刻字待售,利钱分我三成,或者,你直接买断这些条石,利钱都归你!买断的话,每块条石两钱银子。”
金石匠冷哼一声:“说来说去,你不过是想让我买你的石头。骗人。”
“不!金石匠,你好好想想,这些条石每块两钱,一分利都没有,你知道市价的!你买断回去,哪怕不刻字,转手都赚钱。要是刻上字,一块至少八钱,一千块,你算算,能挣多少?”
“这笔买卖做成,你以后就是什么也不做,也衣食无忧,棺材本也有啦!”
“你要是愿意,今晚孙立就给你送过去,你先不用付钱,等转手完毕再付不迟!”
钱禾看垂头不语的金石匠一眼,“当然,我不勉强你,你不愿意直说就是。”
“说真的,要不是急着腾院子,这生意我大可自己做,集贤书院那边甬路一铺好,生徒们一传十十传百的,兴许不用到六月,爱新奇追时髦的人们就该行动了。”
一席话说得透透的。
金石匠想了一下,这确是笔无本万利的买卖,就算给高员外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自己不做这行就是了,反正他都这个年纪了。
于是他答应下来,买断条石。
当即双方订立文契。
送走金石匠,孙立又把这些日子的账目拿给钱禾看,还没看完的,商队外出的人纷纷归来,讲说近日即可成熟的鲜物。
钱禾边听边盘算,等走出货栈,已是申时末。
她忽地记起那酉时归家吃饭的事,立刻上马,快快奔回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