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尖尖(九)
钱禾紧赶,还是迟了,一过垂花门,就见池舟从书房出来,往明间去,那里宋琪正在摆桌搬椅。
她以为他会揪住自己迟归说些什么,然他没有。
两人捧碗,就着灯烛,默然用饭。
自那日讲定和离条件后,钱禾又将息数日才痊愈,算起来,今儿是两人第三次同桌共用晚饭。
钱禾自认是被迫,面对即将和离之人,自然无话,池舟则奉行食不言的圣训,也不开口。
是以餐桌上只有杯筷之声。
可现在,钱禾却不得不打破这份沉默。一想到自己先跟他说话,她就万分气恼,但不说更不妥。
她狠狠扒拉完碗中杂粮饭,放下筷子,道:“我要去莲塘镇看货,明儿起你自个吃饭。”
说完怕他不让,赶紧又加上句:“挑肥鸭我最擅长,别人替不了。”
池舟闻言,眼底闪过一抹笑意,他看向她,轻声道:“得几日回来?”
“五天。”其实来回三天足以,但钱禾故意多说,准备余出两日去金圣寺吃斋饭。
“那就是三十,刚好,回来过端阳节。”
谁要跟你过节。钱禾暗道,却不应声,抓起个胭脂杏,放进嘴里,一幅惜字如金的表情。
对面人却又问:“肥鸭怎么挑啊?看毛色吗,还是看脚蹼?”
钱禾不答,这可是抢货的关键,凭什么要告诉他。
谁知他继续道:“那就是看嘴。”
闻言钱禾一怔,不觉瞥他一眼,他正望着她,见她抬眼,追上一句:“看来我猜对了!”
钱禾这才惊觉,自己被诈了。这厮,幸亏跟自己不是同行,否则非被他挤兑坏了不可。
那厮却不知她的腹诽,又道:“天热活禽运送不易,宁少勿多。”
这是实话,也是提醒,钱禾自是明白,可不知为何,听他讲出来,心中顿时气得厉害,于是脱口道:“要你管!”
说完起身就走。
池舟看着她走过石榴树,快步进了东厢房,不觉有些后悔,再想跟她说话,也不能一次说这么多,言多必失啊。
回到房里,钱禾立刻收整行装,青桃捧了两套新衣过来,说是罗姨缝的。
钱禾瞧了眼,针脚甚是细密,道:“放着吧,我这是去购货,又不是去会茶,日常穿的就好。”
“小姐,您真要去啊?孙立他们不都去过好几回了吗?这马上就过节了,人人往回奔,您在家,多好!”
不好!与其天天对着姓池的,她宁肯去看肥鸭,鸭鸭多可爱。
钱禾想着,道:“汪家的甜瓜再有十日就熟了,叶茂说那汪婆有涨价的意思,我得去看看,赶早定下。”
“那您带上婢子,我跟您做个伴。”青桃替钱禾系好青布包袱。
“又不远,我熟路熟人的,你在家,跟罗姨搭个手才是,她都快六十的人了!”
这要在钱家,钱禾一早就添几个年轻仆婢,可现在她即将和离,还是不管为妙。
*
第二日钱禾早早起来,准备按约定的辰时出发。
谁知孙立姗姗来迟。
“三小姐,我收银子去了。”孙立把一个沉甸甸的黑布包交给钱禾,“条石的价银。”
“那金石匠真是运气,昨晚咱刚给他送过去,接着就有人买了。早知这么快,咱该多要价才是。”
钱禾随手一掂银包,让青桃收好,“银货两讫,知足。”
那些条石不过五十文一块,加上人工、脚钱,通算下来也就七十文,两钱银子每块,利头不低。
钱禾不贪心,相对于一掀挖个深井,她更喜欢细水长流。
孙立又道:“可咱还要给集贤书院十二块条石,这下白费了。可惜了您的好主意。”
钱禾上马:“给生徒们用,不浪费。”
孙立策马跟在她身旁,“那金石匠也是的,明明能赚更多的银子,却不愿等,转手即卖,比刻字再卖,差两倍呢。”
闻言,钱禾轻轻一笑。
跟在钱禾身边多年,孙立多少能猜到她的心思,此时见她笑得淡然,不觉心下一动,道:“三小姐,您可是料到了?”
银钱装进自己口袋才踏实。金石匠年纪虽大,却不糊涂。
至于那个“指日高升”的主意,自然好,但变故也多。
钱禾之所以提议,不过是打消金石匠的顾虑,但她真正的目的,却是利用他的人脉,把条石尽快脱手。
他在石材行多年,找个买家不难,毕竟货好价低,高文霄再厉害,也只手难遮天。
金石匠自然明白,他选择立刻脱手,也避开了夜长梦多,被高文霄责难。
他更明白,再无本的买卖也有风险,但利头太大,他无法拒绝。
这一老一少,各有算盘,却是互利双赢,故都不说破。
于是钱禾只对孙立道:“人各有财运。谁也攀不得!走吧,咱们抓紧时间赶路才是。天黑前必须赶到。”
说完扬鞭,一队人浩荡奔出朝阳门,径奔八十里外的莲塘镇。
*
这莲塘镇,以莲为业,家家挖有莲塘。此时夏日,正是莲花趋盛之际,钱禾他们一进镇子,顿时就领略到了“荷叶连田田”的水韵风光。
两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等在路边,都是红衫绿裤,扎着总角。
一见钱禾,两人立刻招手:“钱姑姑,你们来啦!”
“大珠、小珠!”钱禾下马,从怀里拿出包酥糖,递给两人,笑道,“怎么知道我们今儿来?”
“娘说的,鸭鸭满九十日,钱姑姑一定来。”
确实,这九十日的嫩鸭,肉厚却嫩,以木炭炙烤,酥香宜口,蘸上甜酱,配上葱丝萝卜丝,裹以薄饼,乃夏日一大美食,京城富户人家,特喜欢这口。
钱禾商队自是要乘时赚上一笔。几经挑选,他们选定周萍家的嫩鸭,这周萍便是大珠、小珠的母亲。
“周姐姐在莲塘么?”钱禾问道。
“嗯,娘在赶鸭,说这样姑姑一到,就能选了。”
说完,引着钱禾一队人拐街转巷,到了自家莲塘。
夕照下,只见一身粗布裤衫的周萍手拿竹竿,正把一群闹鸭往塘边的篱笆圈栏里赶。
见状,孙立立刻带人去帮手。
不一时,群鸭被栏好,周萍这才过来招呼钱禾,请钱禾在柳树下的石桌前坐,从茅屋里端出荷花茶。
“钱小姐,恭喜啊,听说你嫁了个状元郎,将来定是诰命夫人。”周萍笑道,红扑扑的脸上全是欣喜,仿佛涂了晚霞一般。
钱禾脸上笑容一滞,却不好说什么。
周萍守寡多年,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甚是不易,她的祝福是真心的,自己说什么都显得矫情。
钱禾喝口茶,看了那两间茅屋一眼,道:“周姐姐,算上这次鸭钱,盖两间房足够了,你想好的话,我有相熟的匠人,请过来,帮你筹画筹画,如何?”
“再等等。”
周萍拢拢额前刘海,望着在塘边同孙立他们玩耍的两个女儿,道,“俩丫头的嫁妆我得攒出来啊,再有五年就该说亲了,没有陪嫁,媒人不登门的。”
“这茅屋还能住,我一个人怎么也好说,她俩的亲事耽搁不得。”
闻言钱禾心里一阵抓挠,父母之为子女计也深也远,可他们自己呢?
周萍很年轻,五年后也不到三十岁,她要一直守着这茅屋过么?
钱禾想着,随即问道:“周姐姐,你可有打算,为你自己?”
“我?守着莲塘就是。”周萍毫不犹豫道,“这莲塘是他留下的,我说什么也得替他守住了。我哪儿也不去,等干不动了,就交给女婿们。”
说着,目光落在莲塘侧岸的一个坟丘上,“他看着我呢。”
她都这么说了,钱禾不好再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周萍似是觉出了什么,笑道:“我好着呢,你别多心。”她压低声音,又道,“镇上也有人劝我,趁年轻再找个,可我觉得他最好。谁也替不了他,我愿意守着他。”
“你以后会明白的。”
钱禾一怔,不是在说她么,怎么忽地扯到自己身上来了?她眨眨眼,刚要说什么,孙立走过来,问何时选鸭。
周萍道:“现在!选好了,空一晚肚子,明早过秤装车,正好往回赶。”
等选完,天已黑透,钱禾请众人去镇上的酒家吃饭。
饭后,钱禾他们就在客栈歇宿。
郭老爹带人送周萍母女回来,见钱禾坐在客栈堂下,便过去问她怎么还不睡。
“我看这天不是很好,咱车上可带油布了?”
钱禾说着,看眼窗外,夜黑如漆,一颗星也无,浓郁的水汽漫窗而进,带着淡淡腥味。
“有的,都备着。”郭老爹道,“明早看天,不下雨再装车,若下的话,只能等着。”
怀着担忧,钱禾一夜未得好眠,好在一早起来,并无雨落,只是云层尚厚。
钱禾他们按计划行事,装鸭上车,即刻往回赶。
*
走到半道,钱禾跟商队分开,带着叶茂赶去汪家岭,跟汪婆商议瓜价。
那汪婆执意提价,每斤要加两厘。
钱禾盘算了一下,就算加两厘,依旧有利,可她没有答应。
坐地起价,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不能惯着。
“三小姐,咱真不要瓜了?”走出汪婆家,叶茂小声问钱禾。
钱禾为激励商队众人,规定谁人选的鲜物,一经售出,分红时多半个点。
这汪婆瓜,是叶茂采选,一旦丢弃,等于丢了他的利头。
钱禾明白他的心思,道:“今年天好,甜瓜收成不错。你再选别家就是。这汪婆见我们年年来,还以为非她家不可,怎么可能!”
“你现在就去选,选好了回来告我。”
叶茂应着,立刻去办。
钱禾独自上路。
走了半个时辰,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处,只觉一股冷风吹起,钱禾抬头,见厚厚的云层在天际翻滚,时有闷雷响起。
是雨信!
钱禾立刻加鞭,想寻个宿头,谁知不过片时,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那雨越下越大,在天地间扯起巨幅珠帘,路上到处都是水水洼洼。
斗笠油衣根本挡不住,钱禾浑身湿透。
她抹一把面上雨水,勒紧缰绳,仔细瞧看前路,防止撞到路人。
正走着,坐下枣红马突然踏进个水坑,前蹄拔不出来,登时跪倒,钱禾不妨,人就被甩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