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尖尖(十三)
榻桌上一个青布包袱,里面叠放两套男子衫袍鞋袜。
钱禾望着,揉了揉眉心。那日从齐家营归来,她立刻去陶锦庄购了绸缎,请裁缝赶制了这衫袍出来,要还给池舟。
可怎么还呢?
“小姐,这几件,一并包起来么?”青桃捧着浆洗晾干的男子衣物,走过来。
钱禾看一眼,是她在雷公庙避雨,穿用过的他的衣衫。
“不必,只把新的包好,这些,收起来就是。”
青桃笑着应“是”,道:“小姐,新衣现穿才好,这包裹得给池公子送去,齐家营也不远,再去一趟,如何?”
要是陶珊,莫说再去一趟,两趟三趟也行,可她钱禾却做不到。
她想了想,决定请脚夫代劳。
钱禾起身,拿上青布包袱出门,她要去货栈,顺道寻家脚行就是。
骑马未走多远,迎面遇上叶茂与孙立。
“三小姐,我们正要去寻您。”叶茂急道,脸上是抑不住的喜气。
钱禾见状,便知是甜瓜有谱,“走,茶坊里说。”
三人进了就近的一家茶坊,此时将将辰时,堂下茶客不多,钱禾要了壶碧螺春,并茶食锦盘,选了张靠窗的茶桌。
叶茂顾不上喝茶,解下背上的小布袋,从里拿出个甜瓜,放到钱禾面前。
那瓜圆圆润润,皮青透黄,甜气扑鼻。
钱禾只一眼,就点了点头:“要价多少?”
叶茂捏出右手的三根手指,压低声音:“七厘。”
比汪婆的便宜一厘,钱禾刚要应允,却忽地蹙眉,路不通,再便宜也运不出来啊。
就听叶茂笑道:“路途无阻,三小姐勿忧。”
钱禾抬眼,“真的?”
“不敢骗三小姐。我今早就是从官道回来的,没用走那条小路。”叶茂说完,大口喝茶。
这才四日,那泥石就清出来了,他是怎么做到的?钱禾心道,不觉翘唇。
“那成,你带人去运瓜。”她对叶茂道。
见瓜事议定,孙立开口说起樱桃。
“郭老爹身上不爽利,没法去古柳庄盯园子,我这边得收鸭蛋。”
樱桃采摘时需专人监看,以防农人以次充好。商队里对樱桃熟悉的人,除了郭老爹、孙立,再就是钱禾。
钱禾闻言,明白责无旁贷,说她去就是,又提醒孙立替郭老爹请大夫,务必照看好他。
孙立应着,又道:“不少人问驴肉,说贵些无妨,但要新鲜。”
好货不愁卖,好货却难寻。钱禾拿起块定胜糕,眉头微蹙,这驴肉她早有打算,却一直寻不见好的。那些好驴肉,都有固定食铺收买,她打问过几次,就是挖不到。
“再说吧,告诉主顾,一旦寻到,立刻奉上。”
说完,三人议定人手分派,明日启程。
五更鼓响,晨露未晞,钱禾带着叶茂、韩伦等人,在城门开启之际,就踏上路途。
一路挥鞭,很快就到了齐家营,只见官道畅行无阻,车辆行人往往来来,要不是路侧席棚尚在,钱禾都要怀疑之前的泥石之真。
她让叶茂等人先行,自己驱马走近席棚,心跳如擂鼓,想着把青布包袱拿给他时该怎么说。
然棚下无人,只有四只条凳,一张方桌,桌上摆着茶水,桌侧一堆灰烬,冒着火星。
莫名的失落涌上心头,钱禾勒马四顾,见路侧几个青壮在培植杨柳,想了想翻身下马,过去询问池观政何在。
“你是?”一个壮汉打量钱禾,她虽穿了曳撒,戴着网巾,扮做行商,可声音、相貌骗不了人,一看就是个女子。
“哦,知道知道。”不等钱禾回答,那壮汉忽地露出个颇堪玩味的笑容。
“池大人还过不来,琴姐起得迟,怎么也得巳时!姑娘,你可得等等。”
“琴姐?”钱禾一怔。
“姑娘你来晚了,要是端阳宴,你来捧盏,唱个曲,池大人肯定选你,嘻嘻。”
轰!脸上如有火烧,热辣辣的!钱禾很想抽那壮汉两巴掌,一派胡言,居然拿她比……可旋即想到,抽他都脏了自己的手!
钱禾恨恨转身,走到坐骑枣红马侧,把那青布包袱扯下,扔在棚下条凳上,翻身上马,急鞭而去。
一朵白云飘来,挡住灿灿日光。
雷公庙正殿上,池舟对铁万道:“这次务必功成。”
铁万拿布擦刀:“放心,已经派了人过去,只要姓胡的敢来,他就跑不了。”
池舟颔首,回身见香案上的白莲花已现枯颓,刚要去寻鲜花供上,就听铁万道:“你还真把那点儿修路银子都使上了?”
“专款专用,不对么?”池舟反问道。
“你是真不懂,还是故意的?”铁万望向他,“工程款银,一点儿结余也无,你要怎么跟上司说?”
“预算跟开支相符,有账有目,不用说!”
话音刚落,宋琪进来,说役夫们已把官道清整完毕,连树都栽好了,请池舟查验。
池舟立刻赶去,验看无误,赏了众人。
众人连连拜谢,若非身经,谁能想到服役还有赏钱拿?
“都是陛下的恩典,要谢就谢陛下。”池舟拦住众人,让他们早些回家歇息。
众人立即高呼圣上万岁,又冲紫禁城方向磕了头,这才离开。
池舟走回席棚,见条凳上一个青布包袱,以为是谁落下的,急忙让宋琪拿着去追问众人。
一个壮汉拦下宋琪,笑着对池舟道:“大人,这是给您的,一个美人送来的。”
“美是美,就是脾气爆了点,我让她稍等,她却骑上枣红马就走了。”
闻言池舟一怔,急问:“她往哪儿走了?”
“汪家岭那边,一行不少人呢。”
*
钱禾先去汪家岭瓜田,实地挑看了甜瓜,跟瓜主定下文契,让叶茂带人装运,这才带着韩伦、韩硕赶到古柳庄樱桃园。
那古柳庄在汪家岭东五十里,钱禾他们到时已是黄昏。天晚人乏,钱禾决定好好休息一晚,明早进园。
“走吧,先去用饭。”
钱禾熟门熟路地进了黄记食铺,这铺子主人黄大发,跟钱敦肉食铺的黄大旺是兄弟。肥水不流外人田,钱禾商队只要来此,都会照顾其生意。
“三小姐,您有口福,我这刚进了驴肉。”黄大发笑眯眯地请钱禾三人坐,“驴肉火烧,驴杂汤,您可得尝尝。”
“好。”钱禾又点了四个硬菜,让拿一瓶烧酒给韩伦、韩硕。
“谢小姐,我们戒酒了。”韩伦道。
“为何?之前郭老爹一直劝你们少饮,你们都不听的,现在怎么肯了?”钱禾又惊喜又纳闷。
“上次喝大了,一早起来还有酒气,去给弘文馆送香椿,险些被退货,说酒臭糟糟的,再鲜的菜都给污了。我好说歹说,一再保证绝无下次,裴老板才让收。打那之后,可不敢饮了。”
韩伦说着,脸上浮起愧色,“裴老板是读书人,还算好说话的,要赶上不讲理的,保不准真送不下。”
钱禾点头:“那你们如何解乏?赶了这么久的路。”
“使劲泡脚就是了!”
“睡足也比喝酒管用。”
说话间,黄大发送上肴馔。
钱禾拿起驴肉火烧,轻咬一口,酥香鲜嫩,果然好吃。
“黄老板,这驴肉很鲜啊,庄上何家宰杀?”
黄大发笑道:“咱这庄上没有!不瞒小姐,这是从三岔镇进的。”
“三岔镇,何时有驴肉了,不都是狗肉?”
钱禾商队刚开始寻觅鲜肉,就听闻三岔镇的狗肉相当肥嫩,她本也想运些,可一看那杀狗的残忍架势,立刻断了这想法,并且从此再不吃狗肉。
黄大发想了想,道:“说起来,是去年冬天。有人从西北贩了驴子回来,现杀现卖。都知道天上龙肉地上驴肉,人人都想吃上口,生意好的不得了。”
“可是逢集才有?”钱禾又问,心里已开始盘算行程。
“本来是逢集才卖的,现在天天出摊,买的人排队呢。”
这时又有客人进来,黄大发赶紧去招呼,请钱禾他们慢用。
韩硕瞧瞧四周,见食客们无有注意他们这桌,压低声音,对钱禾道:“三小姐,您可是打算去瞧瞧?”
“今年雨水大,樱桃怕是不甜,一园子也挑不出多少。”钱禾看着手中的驴肉火烧,“三岔镇离这儿不过四十里,走一趟,若能寻见好驴肉,岂不是又多了一项鲜品?”
“可那三岔镇,是个三不管之地,听说极为混乱,咱们只有三个人。”
“又不是打架,要人多做什么!权当去逛逛,咱是正经商人,又不作奸犯科,没事的。”
钱禾说着,记起池舟索要的一千两,恨不得立时集齐给他,赶紧跟他和离才好!
见她打定主意,韩硕、韩伦也不好再说什么,三人用过饭,自去安歇。
翌日清晨,三人入园,果不出钱禾所料,很多樱桃受不住雨,挂在枝头已现烂伤。
钱禾他们足足挑了五日,才挑得二百斤。
“得快点运回去,一刻也耽搁不得。”
过雨的樱桃,最是放不住。钱禾雇了最快的脚夫队,让韩伦、韩硕押车,即刻出发。
“小姐,您要一个人去三岔镇?”
“就是去逛逛,别担心,快走吧,一颗樱桃一个铜板呢。”钱禾拦下韩硕的劝说,打发他们上路。
园主要请钱禾用饭。
“钱掌柜,以前都是你破费,今儿让老叟做东。”园主笑道,“老叟近日得了一笔小富贵。”
“恭喜恭喜啊。”钱禾灿笑,“不知您又种了何种好果子?”
“这是圣上的恩典。”园主一脸恭敬:“您来时可走的官道?”
“是啊。”
“官道那些泥石,老叟也去清了,一日三顿荤菜,还有赏银。要不是赶回来摘樱桃,老叟还想把汪家岭那儿的断坑也给填了。”
钱禾讶然:“您从古柳庄去齐家营清泥石?一趟六十里。”
“好多人去呢,别说有赏银,就那三顿荤菜也值得!以前修路,不挨鞭子就不错了,哪有这待遇!那监工的池大人,可真是好官哪!”
钱禾心下一动,原来这就是他能快速清整道路的原因,他倒是会鼓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