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尖尖(十四)
没有让老人破费的理,钱禾婉谢园主美意,打马赶路,直奔三岔镇。
四十里路,半日便到了。
钱禾急着寻看驴肉,连饭也顾不上用,策马缓缓在镇上瞧看。
只见狗肉铺林立,狗的惨叫声,狗血腥气,无处不闻,然并无排队买驴肉的闹景。
难道黄大发所言的不是这儿?
钱禾蹙眉,不甘心白走一趟,向路人打听镇上可有驴肉卖。
“有啊,西北角井口街胡记驴肉便是。”
根据路人指点,钱禾很快就瞧见了画着“胡”字的布幌。
近前一看,门侧挂块木板,粉笔写道:“现杀活驴,十斤起卖,买多惠多。”
就是这儿了。
钱禾心喜,下马,入内问询。
铺内无有客人,柜上无有案板,只一个壮大伙计立在柜台外。
那伙计一身黑衣,双眼如钩,挂在人身上就不动。
钱禾很不习惯,但千人千模样,做生意就要与各种人交道,她耐住性子,说想买驴肉,不知价格几何。
“后边。”伙计指了指柜台侧的一面白布帘,帘子异常干净,不似寻常肉铺那般油污腻垢。
“后边?”钱禾不明其意,重复道。
“先看肉,再议价。”
伙计说完,掀起帘子,推开槅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门内隐有人声笑语。
钱禾耳朵一动,心莫名跳了一下,刚要说什么,就听那伙计道:“你看不看?不看就走,耽误人工夫算什么。”
话音刚落,一个青年从门里步出,手里拎着两个荷叶包,包甚沉重,勒得手指发白。
“银子稍后送来,掌柜的知道,我先把肉送回去。”
那青年冲伙计点头道,说着脚下不停,越过钱禾,出门而去。
伙计应着,就要关门下帘,钱禾见状已是放心,遂说声“看肉”,提步走进门里。
过门是个四方院落,迎面五间高房,两侧各有三间厢房,当中一缸锦鲤,院墙上爬着盛绽的凌霄。
钱禾环看一圈,这哪是肉铺后坊,分明是人家内院。
她刚要回身,就听一个笑声响起:“池娘子远来,还请正房上座。”
钱禾大惊,循声望去,只见西厢房窗扇后一个男人正盯着自己。
她立刻往外走,然槅门却是拉不开,只有锁链当啷声。
看着钱禾那惊慌失措的模样,那男人笑得更灿,扭头对身后人道:“老哥,货色不错,我给你加五百两,记得去柜上取银票。”
*
新衫新靴的池舟立在席棚下,静望官道上往来车马。
道旁杨柳下,一只细犬急吐舌头,半丝风也无,闷腾腾的热。
忽然,就见汪家岭那边过来一队人马,池舟立刻定睛,却是送聘礼的,披红挂彩,好不热闹。
又不是。
自从拿到她送来的青布包裹,他就日日候在此处,想见见她,跟她说说话。
前两日等到她商队运甜瓜回来,得知她去了樱桃园,说最多五日她就能返回。
今日正是第五日。
池舟抬头望天,天上大朵云团,日光给遮得严严实实。
做生意还是太辛苦,她个女子,犯不上这么紧自己,得劝劝她。
“行之!”
一声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池舟扭头,见铁万抱刀兴冲冲地从棚后小路上过来。
“两个喜信。”铁万压低声音道。
“姓胡的已经到了。”
“提前了两天,他很着急啊。”池舟点头,“好。还有呢?”
“你想的那个人也去了。”
池舟眸色一闪:“真是他?”
铁万点头:“就是他!你等着,我这就去把他俩捉回来!再弄几斤狗肉,咱们吃锅子。”
“我也去。”池舟道。
“不用,你就在这儿做你的望妇石好了!”铁万揶声揄气,眼窝里却是一抹喜色。
“池家事,我得去。”
“路坑还没填完呢,你擅离职守,不好吧?”
“无妨,有宋琪盯着。咱俩快去快回,不误事。”
说完,两人策马上路。
不一时就过了汪家岭,忽然前面路上一簇人影,似在捡拾什么。
习武之人,目力深远。池舟瞥了一眼,地上红圆圆的正是樱桃。
樱桃。
他心中一动,驱马近前,没有她,没有枣红马,只是一队脚夫。
池舟忍不住问:“这是谁家采买的樱桃?”
脚夫刚要回答,却见两个青年牵着两匹骡子从路侧沟里上来。
“哎呀,找回来了,多谢韩掌柜,多谢!”
池舟望向那两个青年,但觉眼熟,再看,是她商队人。之前因条石事,在长河畔,他见过她商队众人,不会认错。
“你们东家何在?”
闻言,韩硕抬头,见是池舟,立刻扔下骡子,走到池舟马前,急声道:“池状元,三小姐去三岔镇看驴肉,就一个人,您若是方便……”
“三岔镇?”铁万插言道,语气又惊又疑,“哪个三岔镇?”
“古柳庄西四十里的三岔镇。”
闻言铁万看向池舟。
池舟眸色一黯,并不接话,急急挥鞭,一马当先冲出,马蹄带起的尘烟扑了脚夫们一身。
*
身后脚步声响,钱禾扔下拉不开的槅门,急急转身,盯住来人。
那人高高壮壮,白面红唇,道袍皂靴逍遥巾,乍看如谦谦君子,只是双目含水,眼周暗黑,加之印堂一道竖纹,怎么看怎么别扭,却又似乎在哪儿见过。
百花苑!对,百花苑的恩客,很多都是眼窝青黑,悠影说过,是不知节制掏空了身子,死相!
钱禾想着,后背冒出冷汗。
“站住!”她急道,“我给你钱,你放我走!”
那人盯住她,大笑道:“胡某不缺银子。只要池娘子欢喜,胡某愿奉万金,如何?”
闻言,钱禾心中一动:“你怎么知道我是池家妇?”
“池状元不娶公主娶钱家女,谁人不知?”
那人眼中精光闪闪,如恶犬瞧见肉骨:“池娘子,在下虽无状元功名,但甚是知疼知热,体贴的紧,你一试便知。”
说着,就来抓拉钱禾。
钱禾急闪,几步就跑到了院中。
“莫跑!可人!你一路骑马到此,不累啊?当心出汗!”那人一面说,一面朝她走。
“别过来,你站住,站住!”钱禾白着脸大喊,奈何声音发颤,全无震慑之力。
她下意识地去拔头上金簪,却只摸到了网巾,忘了不扮男装了。
寻不到利器,她只能高呼救命。
那人站定,任着她喊。
喊声在院中回荡,却无人应。
声嘶力竭,钱禾惊恐万分。
“美人,这是我的地盘,我不说话,你走不了!”那人笑望着她,“不成想,池娘子还是个烈性!我喜欢,我会驯服你的。”
说完,抬步上前,钱禾吓得急退,奈何那人步大,两三下追上她,一把拧住,将人拉进上房。
“嘭!”钱禾被摔到榻上。
那人理理袖口,笑道:“别怕!很快你就知道爷的好!到时候,要你走,你还舍不得呢!”
钱禾挣扎起身,望着步步逼人的贼人,想到了士可杀不可辱,但就如此死了,太不值当,怎么办,怎么办!
突然急中智生,她喊道:“我要吃饭!”
“嗯?”那人一怔,诡笑道,“吃饭?我喂你就是!”一面说,抬手就要扯她的腰带。
钱禾一下缩到榻角:“我要吃米饭,两碗,不然身上没力气!我赶了半日的路,早饿透了。”
“你休要耍花招!拖得了一顿饭,也拖不过今日。”
钱禾的确是想拖,此时被他说破,立刻道:“我又走不了,你急什么!连顿饭都舍不得给我,还说什么体贴知意。”
“我有什么花招可用!倒是你,大可在饭里动手脚!”
那人仰头大笑:“爷喜欢闹的,劲儿的,越劲越有味!好,容你吃饭,酒足饭饱,咱们再比划!”
说完,当真唤人送饭。
钱禾细嚼慢咽,恨不得一碗饭能吃十二个时辰,可惜饭碗很快见底。
那人一直盯着她,见状,笑着倒了杯热茶放在她手边:“可是饱了?”
钱禾猛地把碗扫到地上,砰砰啪啪,瓷片乱飞,她抓了一片,指着那人:“出去,出去!否则咱俩同归于尽。”
“好哇!能跟美人死在一处,不枉此生。”
那人盯住她:“但我命硬,死不了!而你,就算死了,我也不会放过!”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个男声道:“老大,货到了,请您验看!”
“等着我,美人。”那人瞥了钱禾一眼,推门而去。
*
等到脚步声不见了,钱禾立刻搜寻能逃走的口子。
然门窗俱锁,一点儿缝隙也无。
她颓然坐在地上,难道真要折在这里?
忽然,身后墙上传来“咚”的一声,似有人叩壁。
钱禾急急竖耳,却又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接着是个女声,似喘息,似呢喃,还有咂咂吞咽声。
钱禾眨了眨眼睛,耳朵突得一热,赶紧离那墙远远的站定。
这一站就站到了日落天黑。
奇怪的是,那姓胡的并未归来。
就在钱禾以为躲过此劫的时候,院中突然传来一个男声:“埋货!快!”
房门被推开,一个壮汉冲钱禾道:“出来!”
钱禾抬眼,见是那个柜上伙计,忍不住道:“你放我走,我给你钱!”
“再废话,老子现在剁了你!”壮汉冷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