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尖尖(十五)
钱禾噤声,谨慎步出房门,院中烧着火把,地上立着不少人,绣衣簪花,香氛馥郁,竟都是女人。
伙计抄起根火把,推开正房东侧的院门,冲女人们吼道:“都过来!快点!”
女人们老老实实地越门而过,如日暮归圈的羊群。
钱禾跟在后面,放慢步子,想寻机跑开,结果就见身后多了一个壮汉,他身穿黑衣,手握马鞭。
“走!”
院门在身后合上,迎面是石山花木,潺潺曲水,钱禾一怔,此时来花园做什么?
正想着,前面的人已站住。
就听那伙计的吼叫又起:“下去。”
低低的哭泣传来,还有噗通跪地之声:“大哥,行行好,给个痛快!”
“少废话,让你们下就下,又死不了!”
话音未落,数声马嘶突然传来,接着是乱沓的足音,金属撞击的刺耳尖锐,隐约还有咔嚓砰砰的杂响。
钱禾听着,心中一动,莫不是官府发现贼人,前来围剿,不然那姓胡的为何现在还不归?
想着,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死到临头了,还不快跑!”她对身后那壮汉道,“我给你盘缠,你快走!”
这话一出,众人都吃了一惊,纷纷转身来瞧。
那壮汉脸色大变,对钱禾道:“你胡说什么!”
“不是么?外头不是来抓你们的人?”
钱禾盯住他,“你们老大都跑了,你们还在这儿磨蹭,小命不要啦?”
回答她的是狠力一扯,脖子被衣领卡住,钱禾登时说不出话,接着双脚拖地,嚓嚓地蹭过石径,她就这么后仰着一路倒退而行,转眼就穿过人群,来到了队列最前头。
井栏出现在面前。
“他妈的,你给老子下去!”伙计说着,就要把钱禾扔下井,不妨她死命抱住井栏。
“放我们走!我给你两万两,你远走高飞,比做贼强!快点啊!”她梗着脖子冲人群急喊。
这话是喊那队尾的壮汉。她看得出来,他已经怕了,怕死得紧。只要他此时动手除掉同伴,她们就能得救。是以她开出了酬劳。
闻言,那壮汉绷紧了脸,却没行动,显然在犹豫。
那伙计一把掐住钱禾的脖子:“死到临头的是你!”
说着手下用力,钱禾再说不出一言,只是拼命扒拉那只铁手。
忽然,一个女人冲了过来,使劲去推那伙计,一面推一面喊:“姐妹们,快来搭手呀!救人!”
呆愣的女人们回过神来,呼啦围过来,撕扯那伙计。
“臭娘们,反了……”
伙计的话戛然而止,女人们一愣,就见他后心上扎着一把长剑。
“啊!死人啦!”
女人们惊叫着四散,那伙计砰然倒地。
与此同时,一道白影落下,托起钱禾。
“小禾,小禾!”
钱禾悠悠睁眼,就见池舟一脸惊慌地望着自己。明明是她劫后余生,但他看起来后怕极了,连肩膀都在颤抖。
“小禾!对不起!”
池舟说着,就要把人抱起,却被她以手抵住他胸,“我无事,让我自己起来。”
钱禾不再看他。
刚才被女人们一冲,那伙计手上力道卸了不少,她并未吃太多亏,眼下回过神来,凝聚体力,一晃一摇,也就站身而起。
地上躺着两具尸体。
钱禾瞥了眼那壮汉,当断不断,呜呼哀哉。
池舟站在她身后,按下心跳,提声道:“大家莫怕,我等是顺天府衙捕快,特来缉拿胡霖等人,还请大家协助,提供证词。”
将说完,就见院门被推开,一队衙役模样的人冲进来,个个手持尖刀,为首的跟池舟交换个眼神,立时令人散开,把那些惊慌无措的女人们寻出,带走。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钱禾看得目瞪口呆,他池观政,何时成了府衙捕快?
撒谎!
她忍不住瞅他一眼,他长身直立,手中握着从伙计背上拔下的长剑,见她回头,眸色顿亮。
罢了,他的勾当又岂止撒谎一样!
她恨恨收回目光,提步就要走,手腕一紧。
“放手,别碰我!”她嫌弃道。
“跟我来!”池舟抓紧她,声音有些颤哑,如园中饱浸露水的花朵,沉沉又甸甸。
*
出花园,穿院落,过铺门,钱禾只觉眼前一亮,就见斜对面的门前,挂着通明灯笼,笼下立着两个拿尖刀的人。
池舟带着她,大步走了进去。
这是个酒铺,浓烈的酒香层层绕绕,钱禾微微蹙眉,刚要说什么,就听柜台后面传来一声大叫:“让池舟来见我,我有话说!”
钱禾望过去,池舟却不停步,握着她的手,径直穿过柜台侧旁的木门,进了后院。
一个人捆跪在地,旁边立着四个刀手。
听见脚步声,那人立刻扭头,接着喊道:“池舟,你放了我,我保证不再犯,另有万两黄金奉上。”
池舟走到他面前,隔着五步立定,把钱禾挡在身后,这才道:“胡霖,你唯一的出路,是把名录交出来。多救一个姑娘,才能多赎一份罪孽。”
胡霖不应这话,反倒是瞅着钱禾,笑道:“我这名录上的第一人,就是池娘子!你把我交出去,她也得跟着过堂,她个妇人,名节最重要,你要毁她呀!”
钱禾气得发抖,这恶贼,居然提名节,明明是他毁了众多女子!该杀!
她刚要开口,却被池舟抢先:“你想多了!过堂的只有你!你现在坦白,可少受板杖,少吃点儿苦。名录何在?”
“池娘子味道不错!我心甚是挂怀,你若肯……”
话没说完,人就趴在了地上,尖刀抵颈,一个刀手恨声道:“姓胡的,你再胡说,先割了你的舌头!”
“我说的是实话,池娘子跟我在……”
刀起血出,胡霖疼得呼天抢地,那刀手又在他腿上扎了两刀,这才停手,然后割下胡霖衣袖,塞进他口中。
钱禾已然说不出话,贼人一张嘴,脏水溅满身,可这种事又讲说不清,反倒有愈描愈黑的势头。她突然有些后悔,为何非要来寻驴肉,若听韩硕的劝告,也就没这些烂事了。
她立时就要走,手却被面前人抓得甚紧,她忽然想到一事:他带她过来,是要羞辱她不成?
池舟忽地侧头,低声道:“信我。”
这时,拖曳声起。
钱禾抬头,见铁万拎着个人到了近前,那人只穿件单衣,披发光脚,一看就是从床上拖起来的。
铁万扔下那人,冲池舟点头,又瞥了钱禾一眼。
钱禾以为他会嘲讽她,但铁万什么也没说,反是踹了那人一脚:“说吧,族长大人!你的好计谋!”
闻言钱禾大惊,她定睛瞧看那人,居然是池楠!
池楠拂开脸前乱发,捋捋长髯,大声道:“你们私闯民宅,殴打老夫,老夫要上告!”
“上告?”铁万冷笑一声,“你想出首啊,晚啦!你老老实实说,我不打你!否则,你得爬回京城!”
“你们诬陷好人,暴力逼迫,府衙大人自会明断!”
铁万从袖子里拿出几张纸,往池楠面前一亮:“这些银票,全是胡霖存在汇通钱庄的,在你宅上搜出,你还抵赖!你个老恶棍,贩卖多少池家妇人,说!”
池楠愣住,沉吟片刻,抬眼望向池舟:“行之,你想做族长,明说就是,我让给你,你何必用这种手段!这些银票,明明是你栽赃陷害!”
池舟眸色暗沉,没有应声,只是抬起左手,弹了个响指。
一个妇人从侧面坊棚下步出。
她走到池楠面前,恨声道:“池楠,你也有今天!”
池楠望向她,眨了眨眼,如见鬼般,变了脸色:“卢琴?”
“啪啪”,两记耳光甩上池楠面颊,“池楠,你一定会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卢琴说着,提高声音:“姐妹们,还等什么,杀了这贼人!”
十多个妇人应声从棚下跑出,各持棍棒,痛殴池楠。
钱禾瞧着,听着,想着,慢慢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问池舟:“都是他?我也是他的目标?”
池舟点头:“对不起,小禾,是我拖累你了。”
钱禾又问:“紫蝶巷,隋巧娘,琴姐,都是?”
“是。”
原来池楠利用族长之权,以说亲之名,将族中寡妇贩卖给胡霖,十多年间,二十多名妇人沦落风尘。
其中一人,名韦画,辗转几手,竟又回到了京城,在紫蝶巷接客。池舟偶然在街上撞遇她,登时大惊,便同铁万一起去寻她了解内情,然韦画不辞而别。
好在苍天有眼。
池舟在齐家营修路,里长端阳设宴,请了琴姐觞酒。
琴姐,即卢琴,她也是辗转回到故土。
池舟就是从琴姐口中得知胡霖要来三岔镇的消息,便请铁万帮忙,务必一举拿下。
至于钱禾,则是缘于隋巧娘。
隋巧娘改嫁,池楠极力阻止,却被钱禾、池舟解救,池楠怀恨在心。他打听到钱禾商队做鲜品生意,便设下这驴肉计,引诱钱禾来三岔镇。
“那黄大发呢?”钱禾急道,她肯来三岔镇,正是听了他的话。
“跑了。”池舟歉然道,“但一定能抓回来,小禾,给我点儿时间。”
“对不起,我……”钱禾垂眸,她错怪他了。
“你没有错!”池舟急道,若不是嫁给他,她就不会遭遇这些。但后半句,他说不出口,他怕她就此提起和离事。
好在铁万这时提声道:“好了,先别打了,真把他打死,就太便宜他了。”
闻言,池舟、钱禾扭头去看池楠。
他趴在地上,如死犬。好一会儿,才抬头望向池舟,一字一顿道:“你母亲还活着!放过我,我告诉你她的下落!”
这怎么可能!钱禾记得,成亲二拜高堂时,她拜的是两尊牌位。
可身旁人却应声道:“她在哪儿?”语气无比焦急,却不怀疑,似是对这个消息一点也不意外。
钱禾心下一沉,他还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呢!他近在身边,她却有些看不清他。
卢琴等人亦是惊讶,纷纷望向池舟。
池楠吐出口中血:“放了我,我就告诉你!否则,你一辈子都别想见到她!”
池舟一手攥拳,牙根紧咬,片刻,冷声道:“你没资格讲条件!你必须为你的罪孽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