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黄橘绿(十四)
青青翠色中,人影幢幢。
路侧,裴勇躬身向知县大人禀述修路进展情况。池舟听着,目光落在那千人丁壮身上。
持锨,挥镐,推车,整土,丁壮们挥汗如雨,不惜气力。短短七日,已修出二十里路,照这个速度,工期势必大大缩短。
“还是两餐么?”池舟问。
裴勇应是,从袖袋里拿出本簿子,双手呈至池舟面前:“每日餐费都是定额支用,请大人过目。”
池舟未接,只让加一餐。
“谢大人厚爱,但咱们人都习惯两餐,真不用。”
裴勇说得真切,池舟想了想,没再坚持:“好,听你的。”
衙役烧好了水,泡了茶,请池舟入竹棚歇脚。
“不必管我,好生照顾大伙才是。”池舟道,“热水之外,还要准备米汤。”
一个衙役道:“大人放心,每餐都是干饭。”
“干饭归干饭,米汤是米汤。”池舟望着忙碌的丁壮们,“汗出多了,容易脱力,干渴,这时单有茶水不够,需米汤才能补充体力。”
衙役这才恍然,赶紧应着,去跟高竹村中负责厨灶的伙伴说。
忽然,池舟目光一动,只见几个瘦矮的丁壮,一面推土,一面悄悄打量他。被他发现后,立刻低头干活。
这几个丁壮,皆是深眼高鼻,眉骨突出,虽然穿着常见的蓝土布褂裤,可一看就不是汉人。
池舟刚要问,裴勇已顺着他的目光瞧见了,当即道:“大人,那是小角山的土人。力气大着呢,饭量也大。”
池舟若有所思地点头,之前下乡巡看,所到处皆是汉人,他还纳闷,这永淳属广西府,该有土人才是,原来都去了山里。
“韦亭呢?”他问。
“他在村里盯厨灶,大人有所不知,韦亭烧一手好菜,这几日,一有工夫他就亲自掌勺。”
话音刚落,高竹村的里长同韦亭急急走来,说是备了宴席,请知县大人务必赏光。
池舟拒绝:“等路修完,一起庆贺。”
说完,望向韦亭,“听说小角山景色不错,本县想一睹为快,你方便做个向导吗?”
韦亭一怔,旋即笑道:“这是韦某的荣幸。”
*
清香拂面,脆鸣盈耳。
半个时辰后,韦亭抄近路,带着池舟等人上了小角山。
“传言,这小角山跟大角山是水牛母子所化。大人请看,这峰顶,是不是跟牛角一样?”
韦亭指向远处的山峰,峰顶又细又尖,看起来更像铁锥。但入乡随俗,池舟含糊点了点头。
“这是何树?”
一路行来,漫山遍野都是这种开黄花的树,花有五瓣,甚是肥厚,仿佛涂了蜡般,花蕊是赤黄色,一朵朵的,好似金锞子。
池舟看那树叶,长圆形,绿得发亮,看得人心里也透亮。
“金花茶,茶树的一种。”韦亭说着,声音不自觉地提高,“这可是小角山的宝贝,山上人就靠它活着。”
“叶花做茶,种子榨油,这茶油烧菜香着呢,六阳县跟角县的人都喜欢,愿意拿米换。”
不用说,读书求学的费用也是靠这金花茶树。
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们被遗弃在这山上,却也得到了外人难得一见的茶树。
池舟心下略松,铁万跟在后面,悄悄闻了朵金花,脑海中却是闪过陶珊的面庞,她最喜亮色,要是见了这金花,一定会簪两朵。
一排木屋在枝叶间现身。
池舟停步,五百丁壮都去了高竹村修路,余下的多是妇孺,冒然闯入实在失礼。
“就在这儿歇脚吧。”
韦亭明白他的意思,遂拨开枝叶,带着一行人去了山东侧的一个凉亭。
“大人请坐,我去去就来。”
铁万让镖师四散警戒,他绕着亭子走了一圈,望着亭匾上的“悠远”二字,笑道:“悠然见角山,山偏心自远。有意思!别说,真要隐居,这倒是个好地方!”
闻言,池舟笑出了声。
“你舍得?”
“你舍得,我就舍得。”铁万挑眉,在池舟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我是俗人,本是红尘客,当在红尘过。”
韦亭端了金花茶来,请池舟等人品尝。
茶汤金黄,入口少苦,回味清甜。
“好茶!”铁万第一个道,池舟亦点头。
慢慢喝完一盏茶,池舟问韦亭,山上人准备科考,可有塾师?
“暂时没有,属下打算延请两位秀才。”
“上山吗?”
韦亭眨了眨眼,不上山去哪儿呢?
“我记得县城北面,有几所空房,收拾出来,给读书的孩子住。”池舟捏着茶盏,“独学而无友,则孤陋寡闻。既要求学,还是多跟生员交流切磋得好。”
韦亭怔住,反应过来,立即拜谢池舟:“谢大人成全。”
*
钱禾拿出池舟写的“金玉满堂”等字样,请窦大嫂在笸箩中编出。
“这字真好看!”窦大嫂瞧着,笑对钱禾道,“一定是你夫君写的吧?都说人跟字像,他那样英俊,错不了。”
钱禾扯扯唇角,挤出个浅笑。
从刚才替小红梳头,窦大嫂就发现钱禾笑得吃力,此时更甚,以为她赶路累了,便提出请她去里屋床上歇息。
钱禾摆摆手,将话题转回竹编上:“能编吧,大嫂?”
“能啊,但我得看看,怎么编好看。”
一侧的阿妹探着小脑袋,也盯着那字样看。忽地,她跑到竹棚下,拿起竹篾动起手来。
这时,一个哭声响起,接着就见那小红抹着眼睛进了院子,一面走,一面扯头上的高髻。
“啊呦,你这是做什么呀!我费劲巴拉刚梳好的。”窦大嫂急道。
“又没人看,我梳它做甚!”小红抽着鼻子道。
“不是侍宴吗?知县大人呢?”窦大嫂把人按在竹凳上,倒了杯热水给她,复又抬手替她拢好发髻。
“大人不吃席,白准备了。你没见里长那样,脸都成苦瓜啦!”
闻言,钱禾起身,去竹棚下看阿妹,转身的瞬间,她唇角翘起,很想笑,却只能忍住。池行之,算你有数!
窦大嫂宽慰小红:“大人不看,自个看,姑娘家就要漂漂亮亮的。”
“可我就想人大人看看嘛!”
“孩子话!大人岂是说见就能见的!你乖乖的,该做什么做什么!别想些有的没的。快,帮我看看,这字样编到箩筐里,是不是用墨竹好一些?”
“是,青竹打底,墨竹显字,才分明啊。”
话音未落,就听竹棚下一阵惊叹。
却是阿妹编了个小笸箩出来,箩心端端正正四个楷字:吉祥如意。
钱禾喜得放不下手:“阿妹,你可真厉害!你开个价,这样的美箩,得多少银子?”
“送给你,不要钱。”阿妹动了动小嘴。
钱禾更喜:“阿妹,你,你会讲话呀!”
从第一次见面,小姑娘就不言语,她还以为她!
窦大嫂笑道:“阿妹害羞,只跟喜欢的人说话。”
“你个小天使!”钱禾欢喜地抱住她,“谢谢你,姐姐就收下啦!”
“你是姑姑,不是姐姐。”阿妹认真道。
啊!钱禾刚要说我有那么老么,却忽地反应过来,阿妹这是跟她论辈分呢!
亏她懂这么多!
“姑姑可得好好谢谢你。”钱禾当即跟窦大嫂下了三千竹编的订单,年后交货。
*
第二日,窦大嫂备好六百斤笋干,阿哥跟孙甘搭手,装上了车。
孙甘立即出发,按照钱禾的意思,先回县城接上万掌柜跟阿娟姐弟,再去全州。
正式营业前,需准备一二。
“要是有顾客,就先卖着,当做试营业就好,价格全优,九折。”钱禾写了封信,让孙甘带给万掌柜,“我过两天,再去。”
后日是罗姨生辰,她早跟池舟说好,要给她老人家好好上个寿。
孙甘应着,挥鞭上路,杨新骑马在后护卫。
目送两人走远,钱禾忽地发现,就剩了谢飞一个护她。
对于谢飞的功夫,她是不怀疑的,可谢飞毕竟是男子,有些事不方便,要是有个女护卫就好了!
其实之前在三岔村遭遇劫持,钱禾就动了寻找女护卫的念头,可惜一直没遇到。
京城都没有,这山高水远的永淳县,怕是更难!
钱禾暗暗叹口气,丢过这个念头,转身去看阿妹编竹篮。
是夜她依旧歇在窦家,跟阿妹睡在里间,两人隔着竹床,说话到很晚。
以至于鸡啼时,她都有些睁不开眼。
“夫人,该赶路了!”谢飞轻轻叩了叩窗扇。按照约定,他们得在辰初赶到小角山岔路,跟池舟会和,同回县城。
“知道。”钱禾轻手轻脚地起身,阿妹还在睡,不能吵醒她。
窦大嫂熬了稀饭,煮了粽子,拌了笋片,让钱禾跟谢飞将就用些。
两人都只吃了粽子,便打马上路。
因为时辰早,路上少有行人,马走得飞快。看看就要到岔路口,忽地一条野狗从路侧蹿出来,惊得青花马一声长嘶,前蹄高抬,幸亏钱禾缰绳抓得紧,不然就得掀翻在地。
“夫人!”谢飞瞧着,腾身近前,一把控住缰绳,垂首道,“惊吓到夫人,是飞之罪过。”
钱禾定定神:“哪里话!”野狗野鸡出没又没个准信,非人力可控。
“我无碍!”
正说着,马蹄声从西侧路上传来,接着就见一身曳撒的池舟,同铁万及四个镖师到了近前。
钱禾见他没穿官服,也没有衙役,很是奇怪。
池舟笑着解释,原来六个衙役提前随着韦亭回了县城,一则收拾空房,一则押解银款。裴勇修路,只带了十日银钱,说是现用现取,比放在身边提心吊胆地看着强。
“行吧,这倒方便了咱们!”
两队人遂合为一队,迤逦前行。
进得县城南门,已是日西时分。池舟本打算直接同钱禾归家,谁知一个衙役匆匆赶来,说是应旭案的批文到了。
池舟一直在等这个消息,闻言立刻让钱禾先行,他去去衙门再回。
“今儿别熬夜,明日还得给罗姨上寿,早点回来。”钱禾特意提醒道。
“知道了。”池舟点头,再不耽搁,同着衙役直奔县衙。铁万立即带人跟了上去。
夕照残红,马蹄乱影,钱禾走出几步,也不知为何,突然很想再跟他说两句话,于是急急回头。
只是,他行得飞快,早已没了身影。
“行之!”她默默唤他的名字,一连数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