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黄橘绿(十七)
永淳县衙后堂,灯烛煌煌,徐豪狠力踹向跪地的郑辉:“废物!一群人拦不住一个人!你还有脸来见本府!”
嘭!郑辉撞翻圈椅,额角鼓起大包,他忍住疼,麻利爬起来,重新跪好:“大人息怒!池贼实在狡猾,一出东门竟如撒腿的兔子,专往林深草密处跑,小的带人去追,脚下不察,掉进陷坑,等爬上来,就找不见了。不少兄弟都伤了胳膊腿,但请大人宽限……”
徐豪挥手斩断他的话:“听着,三日内必须找到池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你这个千户就别做了!”
闻言,郑辉唯唯,连连顿首,丝毫未察觉头顶脊瓦缝隙漏下的炯炯目光。
池舟眯眼,确定堂上再无他人,旋即抽身离开。
要寻得证据,洗刷他身上的罪名,孙牢头是关键,然他适才去县衙大狱,并未找见这个一口咬定他的人,并那两个抬担应旭尸身的狱卒也不见。
他又来后堂寻找,也许三人在录供状,接受知府大人的训诫,谁知还是一丝影子也无。
难道都回家休沐了不成?毕竟刚刚做成大功一件。
池舟想着,越墙过院,直奔城西石头巷。
巷尾一家门前挂着盏小灯笼,昏暗的光洒在对面门口的石桌上,如毛毛细雨。
池舟走到石桌前,见桌角刻个“孙”字,遂轻轻翻墙进了院子。
院中不黑,堂屋的光透过半开的屋门直直射了出来。
夜半三更,门户不闭,孙牢头好生大胆。
为防有诈,池舟俯身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掷向那屋门。
门扇大响,却无人惊声。
至此,池舟隐隐有了不好的感觉。他按住剑,蹑足走到堂屋前,透过门隙向内探目。
只见正中一张八仙桌,桌上掌灯,摆着杯盏肴馔,桌下躺着三人,面目狰狞,口鼻出血,正是孙牢头与那两个狱卒。
池舟一惊,步入屋里察看,三人身已变僵,孙牢头手边,歪歪扭扭写着个血红的“池”字!
够狠!为了坐实坐死他的罪名,他们选择了让“证人”闭嘴,以便死无对证,且把毒杀“证人”的罪名也安到他头上。
可下毒这种拙劣的手段,一定会留下痕迹。
池舟的目光落在八仙桌上,发现三幅杯筷都在下首、打横处,上首空空如也。
这是孙牢头的家,若只他们三人饮酒,孙牢头自该坐上首,显然这场鸿门宴还有第四人。
是谁呢?
池舟近前,注意到三个酒盏都满着,而三个茶杯里的茶水却是或半或见底,金银花梗静静躺在杯底。
*
谢飞一路急行,赶回城东桉树巷的家宅,这宅子只一进,不大,胜在四方整齐,正房厢房皆有,还带着个小马厩。
当初池舟出银钱让他买宅院,牙人一个劲地推荐宽宅大院,但他不是贪心的人,兄妹两个,这就足够。
家门近在眼前,谢飞警惕四顾,忽地耳朵一动,就听门内传来痛快的马的响鼻,还有马蹄刨地声。
他的棕毛马在城外,家里怎么有马?
谢飞立刻飞身上墙,只见院子西南角的马厩里立着匹白马。那马甚是灵敏,瞧见墙头黑影,又打了个响鼻。
谢飞顾不上理它,目光落在西厢房窗扇上,那里灯烛摇曳,贴着两道人影。
翠翠!
谢飞念着,跃进院中,两个抢步就推开了西厢门。
“哥!”
“谢镖师!”
圆桌前的两人惶恐地跟谢飞见礼。
谢飞一把将妹妹拉到身边,冲那男子道:“赵公子!你深夜怎会在此?”
赵德见他手已按上刀柄,赶紧解释:“我是来寻池大人的……”
此前,铁万同钱禾去了趟全州,果见池舟所言不差,回来后就决定把分号开在全州,遂写信给姑母,让其停止在柳州府备案镖局之事。
姑母自是同意,跑腿的事就落在了赵德身上。
赵德忙完,觉得让搅扰府衙吏人一番,实在过意不去,遂请对方吃酒,就是昨日。
席间,吏人贪杯后,言语变多,把衙里趣事一一说来。内中提到双溪镇应家递状告池舟事。
“池知县实在大胆!罔顾国法!知府大人亲点甲兵,誓要将其捉拿,还应家公道。”
听了这话,赵德浑身惊出冷汗,顾不上回家,立刻来永淳报信!
他虽没跟池舟打过交道,可铁万看重的人,定然错不了。要是池舟有事,铁万一定会救,他这表兄做起事来,很有些不管不顾的架势。到时候,赵家,铁家……
赵德一路快马加鞭进了永淳县,正在打听怎么去桂花巷时,忽闻鼓声急响。
路人告诉他,这是要关城门了,让他快走。
他见城头增兵,心知不好,但来都来了,怎么也得找到铁万,于是依旧赶往桂花巷。
谁知晚了一步,池宅已是无人。
他正不知怎么办好时,就见个小姑娘瑟瑟缩缩地过来,敲了敲池家宅门,一脸慌乱,还小声喊“哥哥”。
他立即下马,问那小姑娘找谁,这才知道她就是谢飞的妹妹。
“哥,赵公子是好心!他见我一个人,街上兵多杂乱,特意送我回来。”谢翠翠道,一面说,一面偷眼瞧赵德。
赵德也悄悄看她,四目相对,却又急急避开。
谢飞跟赵德道谢:“有劳赵公子!还请赵公子东厢安置,明日早早出城。”
“敢问谢兄,池大人何在,铁万何在?”赵德不动。
“大人跟铁镖头无虞,赵公子请勿忧心,回家静候消息就是。”
不是信不过赵德,可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泄漏的风险,当前池舟的安危是第一位的,谢飞选择不说。
“这就好!这就好!”赵德又看了看翠翠,方才开门离开。
谢飞关紧门,让妹妹打点包裹,说一早送她去雷公庙。
“我不去!那个小庙又无香火,冷清得吓人,我不去。”翠翠急道。
“那里最安全。哥哥我还得做事,没法陪着你,你一个人在家不成。”
“怎么就不成了!我又不是没一个人待过!”
“这次不一样!”谢飞望着妹妹,狠心道,“这些人比应全更狠,一旦你落入其手,后果不堪设想。”
“啊!”
随着翠翠的惊叫声,房门复又被推开,赵德急步走了进来。
“翠翠,怎么了?”他问,都顾不上礼仪。
谢飞一怔,翠翠已是落下泪来:“我哥要送我去小庙,说有危险。”
赵德眨了眨眼睛,拱手向谢飞道:“谢兄若是信得过在下,请允许令妹同我归柳州,待事情完结……”
不等他说完,翠翠拉住谢飞的袖子:“哥,赵公子不是坏人,你答应啊!”
谢飞想了想,突然就明白了那句“女大不中留”的老话。
*
四更时分,钱禾一行人终于登上了小角山。
听见动静,山上亮起了一枝火把,女子的声音传来:“谁?”
“我!还有客人!”韦亭应道,他带着众人走了条斜坡,虽有些远,但骑马、行车皆不误。
“知道了!”
话音未落,又是一枝火把亮起,很快火光穿过树叶,照到了面前。
借着火光,钱禾瞧见了两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身穿土布衫裙,中等身量,皮肤很白,眉眼如画。
两人见了众人,并不惊讶,也不多言,只是在前引路。
不一时,到了排木屋前面。
韦亭请众人入屋安歇。
屋内一应器具皆全,被褥都有。两个姑娘点了灯,又送了热汤、热饭过来。
铁万跟韦亭道了谢,让镖师注意警戒。
钱禾听着门外的说话声,提着的心稍放,端起热水。
然一口水未咽下的,人就呕了起来。
青桃赶紧帮她抚背:“夫人,可是受了颠簸?”
应该是。今日跑了太多的路,又一直提心吊胆,乍然放松,气上冲心,加之脾胃饿久了,干呕倒也正常。
钱禾掏出白丝帕擦擦嘴,刚要说什么,就听一侧的罗姨惊喜道:“夫人,夫人想吃酸的,还是甜的?”
钱禾一怔,摇了摇头:“我不饿,罗姨,您用饭就是。”
罗姨以为她不好意思,压低了声音,打量着她,道:“这是大喜事啊,公子知道了不定多欢喜呢!别看他嘴上不说,怕早就盼着这天呢!家里有了小孩子,更热闹!”
说着双手合掌,“神明保佑,神明保佑!”
这下钱禾彻底怔住!
老人家也太能想了,她跟他……
瞧着罗姨满脸欢喜,钱禾犹豫片刻,没有泼她冷水,只是打个哈哈,说自己有些累,只想躺下。
“是是,夫人好生歇着。”
罗姨本要同钱禾一道用饭的,见状赶紧叮嘱了些注意事项,就回了隔壁自己屋子。
青桃服侍钱禾躺下,本想宽慰她几句,但钱禾已沉沉闭上眼睛,也只得作罢,自去另一张木床上安睡。
室内安静下来,桌上的灯悄悄烧着,屋外枝叶沙沙响,偶有鸟雀喳鸣。
钱禾睡不着,思绪纷乱。
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可躲过追兵?寻找证据可顺利?就算拿到证据,要怎么做呢,他只是七品知县!
她蜷起身,一手按了按小腹,等他回来,若是抓紧,倒也不耽误什么!
可这种事,要她提吗?
钱禾辗转,忽地记起两人成亲那日,她拿金簪刺他,他去了书房,之后……
这就是天意弄人么!他不会是故意的吧,不对,他不是这样的人!
那就提。钱禾想着,耳后开始烧热,复又担心他的安危,如此反复,一夜未得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