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黄橘绿(十八)
清晨,众鸟欢鸣中,钱禾用完了早饭,一碟素菜,一碗素粥。
青桃见她吃得甚慢,十分难过,低声道:“夫人,我听镖师们说,这小角山东北是六阳县,有山路通达,咱们去六阳县采买些肉食,如何?”
自打她进钱家陪侍钱禾,哪一餐没有肉,这寡淡的粥菜实在是难为夫人。
钱禾端起水杯,摇摇头:“这素炒雍菜很好吃,但不知用的哪种油!”
她望了眼窗外,一树树的金色花朵迎日绽放,好不耀目。
“对了,罗姨起身了吗?”
“起来了,还去山上转了转。”
今儿是罗姨生辰,本来要给她上寿的,可现在只能留待过后再补,但寿礼不能少。
钱禾从包袱里取个绣袋出来,里面是一对金镯子,送给了罗姨。
罗姨起初不收,一番推让,到底没说过钱禾,这才戴上。又仔细叮嘱钱禾注意身体,说什么前三个月很关键。
钱禾甚是赧然,赶紧顺着话茬,说要去山上逛逛,吸收新鲜空气,出了隔壁屋子。
“这花真好看。”林间小径,青桃跟在钱禾身后,瞧着灿灿金花,由衷赞叹。
“夫人,簪一朵如何?”
钱禾停步,抬手拉过一枝,嗅了嗅,刚要开口,忽听一个女声道:“莫折!莫折!”
“为何不能折?”青桃冲那声音道。
林叶晃动,一个姑娘闪现在小径前头,睁大了双眼:“要做金花茶的,今年花少,一朵都不能废。”
钱禾看她,正是昨晚引路的两姑娘中的一位。
“这花可以做茶,那种子是不是可以榨油?”钱禾松手,问那姑娘。
“你怎么知道?”姑娘打量钱禾,目光中又是戒备,又是好奇。
“猜的!”钱禾笑,“炒菜也是用的这茶油?”
姑娘点头。
钱禾笑得更灿:“那能不能带我去油坊看看?”
*
按照约定,池舟五更到了小庙。只见庙门剥落,殿宇失修,但香案齐整,一尘不染,威严雷公身披红绸,双目炯炯地端视院中挺拔银杏树。
“雷公在上,请祝池舟一臂之力。”池舟拈香,默默祷祝。
祝毕,身后响起脚步声,他回头,却是一身素装的谢飞独自到来。
“大人勿忧,翠翠无碍。”见他眉头微蹙,谢飞立刻解释,说妹妹跟赵德去了柳州府。
早上城门已开,只是进出查得严紧,但赵德户帖齐整,又有银两奉给守卫,很快就带着翠翠出了县城东门。
“大人,是应家去柳州府递的诉状。”谢飞又把赵德送信一事,细细讲了一遍。
是应家,这不意外。毕竟之前应全案,柳州府就一再护庇。若无应家点头,谁敢动应家二少爷!
那么,是谁指使孙牢头动的手呢?这个人是应家在永淳县衙的内应,是关键。
池舟凝神细思,不觉天已大亮。白日不方便动手,他让谢飞带自己去暗阁。
那暗阁修在柴房地下,久不住人,已是灰尘仆仆,还有些潮湿。
“委屈大人了。”谢飞寻块抹布,蘸了水,以最快的速度清出桌椅床铺。
池舟咳了两声,问:“你来过这儿?”
“嗯。学艺时,跟着师父四处游走,师父特意带我来住过,说万一遇险,或可藏身。”
提到师父,谢飞眸色黯淡许多,此前他违背师命,没有刺杀池舟,他一直在想如何跟师父请罪,但就在今早,送翠翠出城时,他接到了一封飞信。
信是绑在羽箭上射到他脚下的。他大惊,以为被兵卒认出,待捡起来,却发现是师弟的字迹,素绢黑字,分外清晰,他师父已于七日前驾鹤。
池舟不知这些,但见谢飞神色黯然,以为他担心师父惩罚,遂让他快些寻个安全之地暂避。
不杀他,还帮他,要是给他师父知道了,罪加一等啊。
谢飞却道:“大人可是有头绪了?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就是。”帮都帮了,索性帮到底。
说完拿出随身带的大饼、水囊递给池舟。
“城里城外,我都熟悉。也没几个人识得我。大人放心。”
寻找证据,就是跟时间赛跑,徐豪全城缉拿他,只给了郑辉三日工夫,想必已备了后手,他必须抢先找到那个关键之人。
池舟犹豫片刻,低声说出一个人名。
“是他?”谢飞讶然。
“我不确定,但他嫌疑最大,你帮我找到他的藏身处。”
*
滴答滴答,油槽的出油口,清清亮亮的茶油慢慢滴入油壶。
钱禾瞧着,心下已在盘算售价。
可当她跟那姑娘提出购买意愿时,遭到了拒绝。
“这油有人要了,阿爹说过,要讲信用。”
“有没有多的?”山上这么多茶树,一年产的茶油少不了,钱禾不信,全能卖出去。
“没有!一年就是八百斤,三百斤自用,五百斤换米,没有多的。”
话音未落,几个妇人背着竹篓进来,瞧见钱禾,皆是一怔,明明是个女子,却做男装打扮,偏又生得俊俏,乍一看,仿若瞎话里的年轻书生。
再看,其身后还立着个婢子,嗯,也许是出“出奔”大戏。
“阿丹,这是?”一个妇人问那姑娘。
“亭叔的客人。”
“哦!”妇人们皆是一脸恍然的模样,又看了钱禾几眼,便卸下竹篓,倒出茶籽,开始剥壳。
青桃见人多了,悄悄拉了拉钱禾的袖子,示意她走。
这油坊不大,此时的确有些拥挤,钱禾看看妇人麻利的手脚,按下上前帮忙的念头,抬脚走了出来。
迎面就见铁万持刀急急而至。
“有事?”钱禾问。
“一队兵卒打山下过,去了东竹村。”铁万低声道,“回去待着。”
钱禾点头,其实她还想跟阿丹再说说茶油的事,但此刻保命要紧。
回到木屋,钱禾没有急着入内,而是问铁万可知山上人的来历,要说服一个人,第一步先得了解其人。
“问韦亭,不过他一早就下山了,以后吧。”
铁万说着,目光一顿,昨晚赶车上山的车夫正从窗扇里瞧看他跟钱禾。
为防万一,他不准车夫下山,车夫倒也没抱怨,乖乖留下,可此刻这番偷窥,意欲何为?
“过来!”铁万冲车夫勾勾手。
车夫小心翼翼地挪到跟前:“大侠误会了,我没有恶意,就是听您两位说话,忍不住看看,我一个人待在屋里,闷得慌。”
“想下山?”铁万盯着他。
“不不不,山下不太平,小的留在山上就好。大侠放心,知县大人是个青天大老爷,小的粗鄙,但也知道是非。”
闻言,铁万跟钱禾都是一怔。
“这么多年,只有大人敢动应家,替民做主,不止小的,永淳县人心里都明白。他一定是被人陷害了。但苍天有眼,一定会保佑大人的。”
*
眨眼日落。
永淳县城鸿记酒家灯火辉煌,大堂散座,二楼包间,全都座无虚席,小二传菜,脚不沾地,掌柜的一脸笑容记账,厨灶间烈火热油,刀案齐响。
“鲈鱼羹,好了没!”小二挤到后厨门口,大声喊道,“客人催着呢。”
“好啦!”厨子拿布巾擦净瓷碗周身,碗中浓白汤里滚着鲈鱼丁跟火腿碎,盖上盖,放进托盘,递给小二,“今晚没了,别再推啦!”
小二端着托盘,走到二楼最里面的丁号房前,轻轻叩门:“大人,您的鲈鱼羹好了!”
“先放着,最后上,我要吃酒!”一个男声响起,语带几分不耐。
摆谱!适才还催得紧,这会儿又不要了,就会折腾人!小二愤愤,狠狠瞪了房门一眼,却不敢违逆,只是暗骂着转身离开。
待小二的脚步声听不见了,那男声立刻转为欢喜:“大人来得好,快请坐。容我为您奉茶。”
房内,池舟立在窗前,看着自酒桌上首站起的海会:“好哇。”
海会走到茶桌前,捧起茶壶,斟了杯热茶,奉给池舟。
池舟端着,送到唇边,刚要饮,却又放下,“海会,难得你不怕我连累,还诚意相待,这杯茶,我敬你。”
说完,把茶杯递到海会面前。
“大人言重,会万不敢当。”海会不接,转身从酒桌上拿了自己的茶杯,“大人请用茶,会敬陪。”
池舟挑眉:“这茶不会别有滋味吧?”
“新制的松萝茶,很有山气,大人一试便知。”
“不如你替我试试?”
池舟一把捏住海会脖子,一手把茶杯送到其嘴边,海会死死闭住嘴,一面猛从袖袋里拔出匕首,狠狠刺向池舟。
池舟侧身闪过:“这才是嘛!”抬手一掌,劈上海会后背,海会登时扑地,匕首甩到墙边。
海会急忙爬起,还要捡刀再战,只觉膝弯突得刺疼,再站不住,人就跪在地上。
这时房门推开,有人进来。
海会抬头,见是县衙门口替人写诉状的李童生。
李童生跟池舟行礼,然后坐到墙侧条桌前,拿下肩上包袱,取出纸笔。
池舟收剑,看看手中茶杯,对海会道:“从实招来,不必受皮肉之苦。”
海会平息急喘,一副愿赌服输的决然,“敢问大人,何时怀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