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戴雪(一)
铁万派了四个镖师同韦亭、萧叔去全州提取银款,彼时永淳进出严查,为安全计,一行人绕道六阳县,一来一往多费了四日工夫。
回来时,孙甘托镖师带了封信给钱禾。信不长,所言两事,一是笋干卖得不错,六百斤备货已去三分之一,二是问钱禾何时挂匾正式营业。
之前,孙甘提前上路,去全州打理铺子,并不知永淳县种种,去铺中探看的镖师也甚嘴严,一字不吐,是以孙甘字里行间全是高兴之情,振奋之意,大有趁热打铁,好好赚一笔之意。
钱禾看着信,又喜又忧。
照这个售卖速度,不日就得补货,可永淳县内还不知是何情形呢!也不知那些搜兵还在东竹村否!
钱禾收好信,去找铁万。
“你要下山?做甚?”铁万立在金花茶树下,见钱禾过来,示意面前躬身的镖师退下,抱刀瞥她一眼。
“采买笋干,给全州铺子送去。”铺中诸人未受牵连,此时不好归来,钱禾想了想,反正自己已经在险地了,不差这一趟。
还真是个小财奴,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生意!铁万冷声拒绝:“不行,山下尚不太平,再等等。”
“等到何时啊?”钱禾拧眉,“我悄悄扮做商人过去,那些追兵又不认识我,拿上笋干就回来,应该无事。”
“要是查你户帖怎么办?你以为追兵都是傻子嘛!”铁万坚持,“你哪儿也不能去,就在山上待着。”
说完,再不给钱禾开口的机会,转身就走。
钱禾无法,气鼓鼓地回了木屋。
眨眼日落,青桃端了菜饭过来,她已跟阿丹相熟,每日自行进出厨房。
“酱牛肉?哪来的?”钱禾瞧着托盘中的肉碟,眨了眨眼。
“镖师带回来的。”青桃笑道,“您快尝尝,这是六阳县的。”
“你又多嘴了,是吧?”钱禾拿起筷子。
青桃笑着点头。有下山的机会,怎么也得给夫人整些荤菜,那茶油炒菜是好吃,可再好吃也是素的呀,跟肉没法比的!
“你也来吃,坐。”
钱禾把碗中米饭拨了一半进青桃碗里,两人很快食毕,都觉得酱牛肉咸了,齁嗓子。
“夫人,您早些安置,我去陪罗姨。”青桃打了热水让钱禾泡脚,铺整好床铺,又泡了壶茶留在桌上,这才轻轻带上门离开。
山风甚凉,特别是夜里,罗姨生辰晚上起夜,给吹了一下,便有些烧热,吃了阿丹送来的土药,热是退了,咳嗽却不止,夜间常要喝水润喉,青桃遂在她屋里安歇,悉心照顾。
*
钱禾坐在床侧,对着床头小油灯出神。风吹得窗扇嗡嗡响,好似风寒之人,鼻窍不畅。
还是得下趟山,不单买笋干,也得打听永淳县城情况!他现在在哪儿呢?证据一事可有眉目了?
正想着,心忽地猛跳起来,仿佛铁勺感应到磁石,她飞快抬头,望向房门。
就见门轻轻被推开,一道熟悉的身影闪了进来。
她腾地起身,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眼泪瞬间涌出。
“让你久等啦!”池舟哑着嗓子道,双手收紧,感到怀里人的轻颤,登时哽住,再说不出话。
两人就这么拥着,粗浓的影子贴在墙上。
好半天,钱禾才反应过来,急急抬头,问他这么晚上山,可是尘埃落定。
“嗯。”池舟抬手,抹去她眼角泪珠,“咱们明日回家。”
“你瘦啦!可用过饭?”钱禾拉着人在床侧坐下,捧起他脸,仔细端详,下颌骨凌厉如刀,眼中布满血色,眉宇间是藏不住的疲乏。
池舟是真累。
马不停歇地寻证申诉,又去擒拿应嵩,那日双溪镇一战,他跟谢飞两个降敌八百,甚是熬人,之后又协同方琼御史审案,送其起身,一刻也不得闲。
但万千疲累在看到她的瞬间,全都消散。
“我吃过饭来的,你别张罗。”见她要起身,他赶紧拉住她,把人抱在怀里,贴着她耳朵道,“这几日,在山上可好?”
钱禾点头,把这些时日的种种,拣有意思的说给他听。
刚开始,背后人轻声嗯着,或点头答应,可很快就无了动静,钱禾只觉肩膀重了许多,一侧头,他已伏在她肩头睡着了,眉目舒展,沉静如婴孩。
*
翌日,钱禾是给鸟雀叫醒的。睁眼,瞧见的是一抹青绿,那青绿跃跃跳着,她揉了揉眼,发现自己缩在他怀里。
“醒啦?”嘶哑的声音自头顶响起,钱禾仰起头,对上那双清亮眸子。
“压坏你了吧!”钱禾看了眼身下的胳膊,小声道,同时感到纳闷,昨晚他睡着了,她本想替他脱下外袍,让他好好躺卧,奈何他紧紧握住她手,半点不松,她只好顺着他,侧卧在床,轻轻拉过被子。
明明是背对着他的,可此刻。
钱禾耳尖泛红,就要起身,却被他抬手压住,她跟他贴得更紧。
“不急,刚卯时,我跟铁万说了,辰时再备饭。”
“嗯?你何时说的,我一点儿都没听到。”她听着他的心跳,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睡得也太沉些了。
“昨日下午他进城,我就告诉他了。”
“什么?”钱禾耳朵一跳,“昨日下午,铁万就知道你要来吗?”可他一字也没对她讲,这也太过分,不知道她心急如焚么!
发觉她语气不对,池舟忽地意识到,自己可能说漏了嘴。其时,这些日子,铁万都派人去城中探听消息。
但在确信出来之前,他选择了守口如瓶。毕竟不确定的消息,只会令人更焦虑。
这是铁万的一贯作风,多做少说。
池舟明白好友的心思,换做他,他也会这样做,于是他道:“是我不让他说的,想给你个惊喜。”
都什么时候了,还惊喜,安全最重要好不好!
这话钱禾来不及出口,因为他一说完,就深深吻住了她。
钱禾大脑一片空白,再无力思考,只是随着他,任由他的热切与力量在全身激起阵阵颤栗与绯红。
这绯红,直到晚间进了桂花巷家宅,才算是淡下。
“宅子很整齐,没人来过。”青桃低声讶异道,追兵都不搜宅了么?
宋琪嗅着熟悉的艾草香,道:“一定是公子收整过了。”
青桃有些不信,待检点过各屋,发现少了布帛、米面时,才点了点头。
“夫人,得把那几十匹绸缎要回来。”那可是钱禾的陪嫁,中间典当过,又被池舟赎买回来的。
“算了!被追兵动过的东西,我不想要。”钱禾知道,要是能拿回来,池舟一定早拿了,只怕是早就给分了。她才不要他因几匹布自责。
“香料还在吧?”钱禾见青桃点头,翘起唇角,“这就行了!那些香料,有钱都买不到!”一群有眼无珠的家伙,根本不识货。
话虽这样说,可池舟得裁新衣了,他清减许多,假以时日自是能养起来,但在此之前,一县之主,总不能衣不合体。
钱禾略一想,当即决定第二日就去全州,那里布店多,可多选选。
池舟不让,要她好好休养,两人各有理,反复拉锯,最后还是钱禾让了步,乖乖在家歇了五日,这才动身。
*
“夫人,您可来啦!”孙甘笑着迎上钱禾,低声道,“笋干只剩三百了,须得补货才是。”
“我带了五百斤过来。”从小角山下来,钱禾先去了东竹村,跟窦大嫂采买。
其时午正,店里尚有几个客人,万掌柜正在招呼,阿娟的弟弟阿强帮着包裹。
钱禾瞧着,慢慢进了账房。阿娟捧上茶,递上账簿,请东家察看。
钱禾扫了一眼,字迹工整,分毫不差,笑着说了声“很好”。
“在这边还习惯吗?”钱禾抿了口茶,全州离永淳,一百多里地,对于阿娟姐弟,怎么说也算是异乡。
“谢东家关心,这里很好。”阿娟长在慈幼院,适应力极强,除了初到那日有些睡不好,十多日下来,已完全适应。
“阿强几岁了,可打算读书?”钱禾又问。
“他小我两岁,十三啦,读书是不成的,他不是那块料,一见到字就头疼。”阿娟柔声道,“他手脚倒是快,也喜欢做事。”
“若此,就让他在铺里帮忙,头三个月领学徒薪俸,后面再调,如何?”
之前答应阿娟带着弟弟入店,钱禾心里还有些打鼓,可刚才看了阿强打包的手法,又看了阿娟的账簿,钱禾立时发觉,这姐弟俩都是好手,不出两年,定能独当一面。
已经到身边的人才,须得留住。
“谢东家。”
阿娟感激得就要磕头,给钱禾拦住,“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无需多礼。”
听了这话,一直立在侧旁的孙甘,悄悄笑看了阿娟一眼。
钱禾让他定席面,晚上犒赏大家。
孙甘应着,问:“夫人,您晚上可要歇在店里?”
“是。看黄历,后日乃大吉日,宜开业,咱们就把匾挂了,正式营业。”
挂匾开业,张红搭彩,自是喜庆,加上鞭炮的噼里啪啦,引得无数人围观。
“永淳特产!这字好看哎!”
“永淳?就是南边那小县呗,能有什么?”
“看看不就知道啦!走,看看去!”
顾客一拨一拨涌入,万掌柜、阿强两个忙不过来,阿娟跟孙甘也齐齐动手招呼客人。
钱禾立在铺外,瞧着涌动人影,心下甚慰,要是他也在就更好啦!
池舟分身乏术,自是无法同行,这次还是由铁万带人护送。
此时铁万立在远处,默默瞧着铺前的热闹,不由颔首,不愧是陶珊的好友,做生意还真有一套。
忽然,他目光一动,只见一个妇人向着钱禾走去,近前的镖师也瞧见了,立刻按住刀柄,盯紧那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