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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戴雪(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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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慈幼院,池舟本要去县衙连夜提审吕春等人,谢飞上前劝阻,说大人今日刚刚回城,连饭尚未用,需好生歇息,此案并无疑难处,明日再办不迟。

池舟这才记起自己匆匆来此,并未跟钱禾共用晚膳,一旦去了衙门,最快也得明晚才能见到她,隔得有点儿久,便接受建议,打马回家。

家中后院卧房,灯烛灼灼,一道倩影贴在窗扇上。那影子忽高忽低,还左移右动,活泼如飞鹊,池舟一看就知她又在榻桌前写写算算。

果然,一推房门,就见钱禾握着笔,从灯下抬头,笑对他道:“回来啦!”她身穿白绸衫裙,肩上披件绿绸披风,映着粉面樱唇,竟如月夜梨花一朵。

池舟走过去,轻声问她怎么还不睡。

钱禾放下笔,抬起下巴朝桌上的笸箩一点:“给宝贝们定价。”

窦大嫂送来的竹编笸箩,一共二十四只,分为两大类,一类带有“金玉满堂、财源滚滚、抬头见喜”等吉祥字眼,另一类却是契合四时八节,如“端午安康、冬至康宁、新春大吉”等等。

“我想分成单买、成套、批发三个价码,单买最贵,一只八十文,成套的话,让一成,批发另议。”

池舟拿起个笸箩细细看了,点头道:“三种价码,可以,但一只八十文,会不会太贵?”

“这是京城的价,顶高了,若是给到别的地方,还会调整。”八十文,是她跟青桃商量后定的,比京城常见的竹编笸箩贵十文。

“好。”

钱禾起身,握住池舟的手,不妨他手甚是寒凉,冰得她打了个激灵,“这么冷,快去沐浴,暖暖身子。”又道,“啊呀,不对,得先用饭,汤在炉上煨着,你等一下,我去拿。”

池舟拦住她:“都半夜了,不吃了,明晨早饭再说。”

“不行!胃会饿坏的。”钱禾抬手抚上他颊,“听我的,喝一点儿,啊。”

池舟展眉点头:“那我去厨下喝就是,你别忙了,早些歇着。”

喝完汤,又沐了浴,池舟回到卧房,钱禾已收整榻桌,却未安睡,端坐床侧,手里拿着几根红绳。

“要挖人参么?”池舟打趣道,他穿了一身白绸中衣,皎皎如白玉。

“是啊,挖你这根老参。”钱禾笑着让他站好,走过去,把根红绳贴住他腰一拢,道:“不能再瘦了!衣裳会宽两寸,你得快快长肉,知道么?”

她的手很暖,拂过腰身,如细羽点水,池舟顿觉痒得厉害,刚要按住那两只小手,她却让他别动,开始量他肩宽,接着是臂长,身长。

当量至腿围时,他费了好大劲,才让自己不动如山,却还是忍不住,轻轻揉了揉她头。

“我知道。”她蹲在他面前,仰起头,眉眼弯弯,面上一抹粉红,“我这手上是慢,马上好了!别急啊!”

她女红不强,第一次做这量裁活儿,自己都觉得慢,可若此时不量,他一早是要去衙门的,又得耽搁一天,她不想等。

终于量好了,钱禾把打结的红绳仔细收进针线筐中,一回身,见他定定望着自己,眸色沉沉。

“怎么啦?可是不舒服?”她走近前,抬手试他额头,不烫,遂道:“快睡吧,明儿还得早起。”说完浅浅打了个哈欠。

池舟深深吐出口气,抱起她,笑道:“请夫人安置。”

*

翌日卯初,池舟去县衙坐堂,王寅呈上一份文书,内里是慈幼院四十二名孩童的证言,及院中现存钱米布帛数目。

昨晚,他安排好照顾孩子们的人手后,自己提着灯笼查看了一遍,只见孩子们个个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破旧小床上只有稻草。

他又惊又愤,根本无法安心入睡,遂连夜盘点,登记造册,一大早又请孩子们实言相告。

“你没回县衙?”池舟见他眼圈青乌,再看看文书内容,心下有数,可王寅该当值啊!

“回大人,展晓替小的守在衙中。”王寅说完,冲对面的展晓行了个揖礼。展晓的家在南城,离慈幼院不远,听见院中动静,遂来瞧看,那时池舟刚走,两人并未撞上。

“二位辛苦。”池舟点了点头,问堂下胥吏及衙役,可有合适人选,能掌管慈幼院。

众人皆是摇头。

“既如此,那就张榜招募,公开选拔。”池舟命户房韦亭拟写要求,“为人忠直,家世清白,识文断字,符合这三条者均可报名,择优选用。”

韦亭立刻提笔,须臾写毕,池舟看过无误,便抄写了几十份,由差役全城张贴。

池舟命升堂,提审吕春一干人犯。

“大人饶命,小的全招!”吕春跪地狠劲磕头,“还请大人看在小的上有父母,下有妻儿的份上,宽宥一二。”

于是也没用跟小石头对质,没用动刑,噼里啪啦交待了个干净。

余者如厨娘、门人等帮凶,亦是全部招认。

能对孩子下手的人,狠过豺狼,轻饶不得。池舟当堂发落,主犯吕春流放海南岛,罚银四百两,从犯杖刑,从八十到三十不等,各有罚银。

案子了结,张榜告民,县中人人均是称快。

*

“大人,您看这刑房,该补谁合适啊?”池舟回到后堂,王寅、展晓跟上去,乘着递茶的工夫,鼓起勇气问。

原来的刑房海会判了斩立决,一直未补上人手,这些日子,都是吏房跟兵房轮流兼理刑房,可王寅跟展晓,都非精通律法之人,写个供状都费劲,别说整理案卷了。刑房非比寻常,动辄关系人命,两人甚是兢兢,唯恐一个疏漏令全家脑袋搬家。

适才誊录吕春众人供状,两人齐力,还是手忙脚乱,差一点堂前失仪,于是决定不能再等了,须得请大人拿主意。

池舟喝了口茶,想了想,道:“衙外写状子的李童生如何?”

之前请李童生在鸿记酒家录过海会口供,一字不漏,且字迹端整,池舟印象深刻。

“他个老童生,连秀才也不是,这些年都是替人写状子,见到我等甚是不屑。”王寅悄悄抹了把头上汗水,“怕他不肯啊。”

“若他肯的话,他能顶起差事么?”池舟问。

“能!”展晓回道,“我看过他写的状子,有理有据,且不啰嗦。他祖上本是屠夫,但他死活不肯接父亲的班,为此跟家里决裂。不过这几年,他又搬回家中住,侍奉半身不遂的老爹。”

闻言,池舟立刻派人去请李童生。

不一时李童生到来,果如王寅所言,他不愿意入刑房。

“为何?”池舟甚是好奇,六房虽俸禄微薄,但毕竟在衙门做事,说起来,算是永淳县中很体面的营生。

“不喜欢。”李童生道,“我只做喜欢的事。”他一身黑袍,面皮也黑,还留着黑短须,讲话又板又硬,看起来就像块生锈的铁板。

一侧的王寅、展晓都恨不得踹他一脚。

“那你喜欢做什么?就是写状子吗?”池舟让他喝茶。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李童生揖礼道,“大人,我愿掌管慈幼院。”

池舟放下茶盏,还未开口,李童生又道:“我读了十年书,识字不在话下,家中三族均未犯事涉案,家世甚是清白,至于忠直,我自认是这样的人。大人要求的三项,我都合格,不知大人应允否?”

有意思。想让他做的,他不接,这没打算他的,他倒抢着来。

池舟打量他片刻,道:“你为何要做掌院?除了喜欢之外,你得给出我信服的理由。”

“我做掌院,不止照顾孩子们的生活,还会教他们律法。”

李童生立刻道,“孩子们弱小,面对恶人,拼力是不行的,但还有律法。我要让他们知道,每个人都要学会保护自己,就算被亲人抛弃也不要紧,还有朝廷,朝廷制定律法,就是惩治坏人凶徒的,只要有冤,就要控诉,面对恶贼,绝不能退让。”

这话一出,闻者肃然。

池舟记起小石头的话:“我才不要在院里讨饭吃,连猪狗都不如!更不要长大后给人做妾做小厮!我要凭本事活着!”

是他这个知县做得不够!默然片时,池舟又道:“孩子们只学律法吗?”

“我只懂律法,大人,别的教不了。”李童生摸了摸唇上短须。

“你可认得塾师?”池舟挑眉,“不止通经史,还要懂算术,会账目,若还会农桑、手工就更好了。”

“这是全才哪,一个塾师不够!”李童生望着池舟,“大人可是要我延师培育孩子们?”

“是。”池舟颔首,孩子乃未来,乃希望。身为大人,有责任托举他们成材。但每人禀赋不同,兴趣各异,须得加以引导,让每个人都做擅长的事。

“你能做到吗?”

“小民自当竭尽全力。”李童生跪地,郑重叩首,“谢大人。”

自此李童生掌管慈幼院,将院中打理得井井有条,小石头也回到院中,读书学习,她对律法很感兴趣,过目不忘,李童生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为谢师恩,她改姓李,名李石,长大后成了永淳县第一位女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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