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戴雪(六)
宋琪立刻去探看,回来禀复说谢飞擒得了一个小毛贼,问池舟要如何发落。
一个小毛贼,敢来知县家中行窃,听起来好似个笑话,池舟决定去问个究竟,兴许另有事端,别被遮骗才好。
到得前院,只见通明灯烛下,一个细细瘦瘦的身影跪在地上,昂着头,冲谢飞直嚷:“捉贼捉赃,我身上有什么,你就说我是贼!你这是血口喷人,我要到县衙告你!请知县老爷拿大板子打你!”
“好哇,那你倒是说说,为何要来我家?”池舟接话道,在垂花门前立定,心中甚是惊奇,那小毛贼当真小,不超过十岁,还是个女娃,一张小圆脸,眉眼尚未长开,扎着总角。
谢飞立刻跟池舟见礼,小毛贼一点儿不惧,开口就道:“走错门了!黑灯瞎火的,我眼神不好!”
“那你要去谁家?”池舟追问道。
“我舅舅家。”
“你舅舅姓甚名谁,住在何处,我让人请他过来,领你回去。”
“不用麻烦,我自己会走。”
说着小毛贼就要起身,谢飞踏前一步,“跪好!”
“你们几个大人,欺负我个小孩,羞不羞!”
池舟道:“做了错事不敢认错的人才羞愧!我再问你一次,为何要来我家?”
“都说了……”
“说实话!不搜你身!也不打你!”池舟的目光落在小毛贼那紧贴在身侧的左臂上。
小毛贼一怔,眨了眨眼:“你说话算数?”
池舟点头:“自然。”
“若你继续撒谎,我也不介意,替你父母管教你!”
“我又没有爹娘,怕你啊!”
小毛贼脱口而出,说完顿住,池舟等人闻言俱是一惊,就听她又道:“好吧,我承认,我是来借东西的!我饿呀!你家有肉又有汤,我瞧见了,见者分一份嘛!”
结果刚刚爬上院墙,还未寻见厨房所在,就被谢飞逮了个正着。
“还有呢?”池舟道。
小毛贼连连摇头:“没了。”见池舟目光灼灼,又嗫嚅道,“我只是一时兴起,贪玩,就借了你家美人的钱袋。”
说完,从左腋下掏出个绣袋,抬手扔给池舟。
“大胆!”谢飞一把接住,见那青布钱袋上绣着一枝仙桃,掌心登时热了起来。
谢飞把钱袋呈给池舟,池舟只看一眼,便让侧旁的宋琪拿进去,物归原主。
“我可以走了吧?”小毛贼拿手背抹了把鼻子,两只小手抄在麻布衫袖,肩头微抖。
没有双亲,那舅舅定也是假的。一个毛孩子,四处游荡,危险至极。
池舟略一沉吟,道:“以后须得改过,不可再做同样的事。本县设有慈幼院,你且去那边……”
不等说完,那小毛贼猛地站起身,往大门外跑,两个守在门里的镖师轻轻展臂,一把拧住,重又按跪在地上。
“放开我!”小毛贼冲池舟尖叫道,“我实话说了,银子还了,还要怎地!你说话不算数!”
“你跑什么?”池舟问,“我话还没说完。”
“我不去慈幼院!打死也不去!你不用说了!你要是气不过,就拿我见官,让知县老爷打我就是!”
*
钱禾回到卧房,一盏热茶未喝完的,就听见前院喧闹,刚要让青桃去看个究竟,却见池舟带着宋琪快步出了院门,有他料理,她自是无需多问,遂作罢。
青桃拿出干净衣衫,问她要不要沐浴。
“等吃过饭的。”钱禾道,让青桃也在榻上坐了,两人捧茶说话。
青桃把这些日子家中诸事都说了一遍,忽记起什么,让钱禾稍等,起身离开,很快折回,手里捧着一摞笸箩。
“夫人,这是孙甘从东竹村带回来的,说是个什么窦大嫂要交给您的。”
钱禾拿了一个,一看就笑了,只见箩心四个大字:花好月圆。
“编得可真巧,让人哪儿舍得用。”青桃亦笑。
“好物不用岂不是浪费?”钱禾挑眉,“物尽其用才好呢。——你说这种笸箩,在京城能卖个什么价钱?”
闻言,青桃回过味来:“夫人可是要做这竹编生意?”
钱禾点头:“永淳特产,不能只是笋干,全县六个镇呢,最好每镇都有特产才是。”
“夫人跟公子想一块去了。”青桃道,“我听宋琪说,公子打算把双溪镇的制陶重新做起来,已派人去请师傅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宋琪的声音,说那小毛贼已吐了赃,特来奉还。
“房中少东西了?”钱禾纳闷着,让青桃接进来。
青桃开门,一看就惊白了脸。那钱袋确是她的,可她并不知晓自己丢了钱袋,更不知何时丢的。
“多谢。”她道。
“得谢谢兄。多亏他捉到小贼人。”宋琪不占功,说完又去了前院。
青桃拿着钱袋进了房中,钱禾早已听得清楚,见她惊惶的模样,便道:“找回来就好!莫要放在心上,贼人都精着呢,一旦给惦记上,再防备也不行。”
“我知道了!”青桃忽道,“我今儿下午去买猪大骨,一定是那时丢的。”
听到“猪大骨”三字,钱禾肚中咕咕直叫,她抬头看看窗外,无有人影,看来还得等一会子。
也罢,先沐浴好了,于是起身,拿了衣衫去了浴房,临走前还特意叮嘱青桃,要是池舟回来,就让他先用饭。
谁知,这餐晚饭,到底是她一个人用的。
“公子带人出去了,让夫人早些安歇。”待她沐浴毕回到卧房,青桃立刻禀报。
“何事如此匆忙?连饭都不用。”钱禾甚是纳闷。
“不知道,但公子好像很生气,过来寻您时,脸色不对,还拿了剑。”
*
永淳县慈幼院设在南城丹彩街,由一座寺院改建而成,大门高墙,房屋连排,甚是气派。
此时掌院吕春正在房中,同两个厨娘喝酒吃肉,三人脸上都红红的。
“老爷,吃我这杯酒。”一个厨娘端起酒盏,送到吕春嘴边,吕春托住她的手,一饮而尽。
“老爷,该制冬衣了。”那厨娘放下酒盏,抬手扯住吕春衣襟,“看您这扣子,都旧了,该换新的才是。”
“好说!你看何种料子好,拿回来就是,爷有银子。”吕春笑道,两片厚唇泛着油光。
另一个厨娘立刻道:“要换就换全套,鞋帽衣衫,汗巾手帕,外袍中衣,一件也不能少!”
吕春捏起她下巴,瞪着两个鱼泡眼,笑道:“少说了一样,快,说全了,爷有赏。”
“奴不知道,还请老爷指教。”
就在这时,房门突地被撞开,冷风吹入,吕春打了个寒颤,扬起头,见门口一道黑影,破口就骂:“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搅扰爷!还不滚进来受罚!”
一个细细瘦瘦的人影步了进来。
“吕春!你个老混球,看清了,是老子!”
吕春眯了眯眼:“小石头!狗娘养的!还敢回来!”命左右两个厨娘,“按住她!剥了衣裳,死劲打!”
“你凭什么打我!”小石头喊道,“怕我把你的丑事抖落出去吗?”
“胡说!爷是掌院,院中事都得听我的……”
“你不给我们饭吃,不给衣穿,算什么掌院!我明天就去县衙告你,看你还当不得成!”
“那你也得活到明天才成哪!”吕春冷笑一声,又命呆坐的厨娘快快收拾不知好歹的混孩子。
“让她知道爷的厉害!”
话音未落,只觉面前白光一闪,一个厨娘眼快,看清是把尖刀扎在酒桌上,登时喊叫起来。
吕春瞪大了眼,差点滑下椅子去,被另一个厨娘扶住。
这时,又有一道长影走到门口,吕春瞧着,狠劲揉了揉眼,再坐不住,噗通滑跪地上,叩首道:“大人深夜造访,小的无有远迎……”
池舟瞥他一眼,冷声道:“来人,把吕春及其同伙,全部押入大牢,案子审结前,任何人不得探视。”
衙役们将人带走,池舟拍拍小石头的肩膀,沉声道:“谢谢你,你很勇敢!忙了这么久,饿坏了吧,先去用饭,好好睡一觉,明日还得麻烦你去县衙一趟。”
“大人尽管吩咐!”小石头昂着头,脆声道,“大人说话算数,我小石头也一言九鼎,再不做贼!”
一个衙役过来,领着她去安置。
*
池舟立在院中,凝眸望向夜空,天幕暗沉,无有星,冷风越来越急,顺着袖口衣领直望骨缝钻。
这慈幼院,他上任时,来看过一次,见孩童衣衫整齐,所食有米有菜,心下甚慰。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孤儿们能得到悉心照料,安然长大,再好不过。
为此,他还从库里拨了一笔银子过来,请吕春务必上心,给孩子添些肉食。
谁知!全是蠹虫!
而他身为一县之主,也有不可推卸的失察之责!
以后,还得多走多看才是!
“大人,小的来迟!还请恕罪!”
池舟回神,见吏房王寅气喘吁吁地奔到面前。
今晚王寅当值,适才见池舟点拨人手,便立刻跟了过来,只是他不会骑马,以健驴代步,迟了半天才到。
“慈幼院需要新的掌院,你可有合适人选推荐?”池舟直言道。
王寅想了想,如实说了个“没有”。
事出突然,他尚反应不过来,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不止如此,之前他听从柳州知府徐豪之命,打理过县中诸事,虽是奉命,却也有助纣为虐的嫌疑。事后,池舟待他如常,可他一直提心吊胆,惟恐知县大人秋后算账,跟内子商量后,决定少说为妙。
池舟道:“我也一时想不到人。那这样,慈幼院暂时由县衙接管,拨过六名衙役,照料孩子们生活起居,对了,另寻个婆婆来,照顾女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