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戴雪(五)
“小禾!”
“行之!”
钱禾嘴唇干白,发髻松散,衣衫皱巴巴的,还有灰尘。一看就受苦了,池舟心如刀绞,却听她又道:“行之,我没事!你先收剑,好不好?”
牛恬泪眼瞧着两人,惊觉这不请自来的女子正是知县夫人,赶紧向其赔罪,重重磕头道:“夫人在上,拙荆一时糊涂,冒犯夫人,还请夫人恕罪。小的愿任夫人责罚。”
钱禾不回答他,只是走过去,拽住池舟的袖子,轻轻摇了摇,道:“我有话跟你说,很重要的话。”
池舟示意同钱禾一起来的镖师看住应蕙夫妇,他则跟着钱禾去了殿外院中。
日光下,两人面对面站着,四手相握,钱禾把救命女童的不报官要求说了一遍。
“我答应她了。你帮我信守承诺,行吗?”
池舟不语。他自是无法拒绝她,可一想到她差点……就心有余悸。再者,已经放过应蕙一次了,若再放她,未免过于慈软。
钱禾用力捏捏他手:“就这一次。我也不是滥好人,凡事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的,若应蕙再犯,你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绝不多嘴。”
“你看看牛恬,他也好可怜!看在他这么爱护妻子的份上,你就高抬贵手,如何?”
听了这些话,池舟终于点头,但眸色中的暗沉却是不散。
他很自责。
一想到她跟着自己,自京城来至这偏僻永淳,远离双亲,备受颠簸,还几次遇险,池舟就心痛难抑,很想责罚自己,也不敢看她。
回永淳特产店的路上,他都默然无语,钱禾察觉不对,只当他连夜赶路疲累,也没多言。
可当铁万等人都回到店里,特意设宴给她压惊时,他那副勉力言笑的模样,实在令她看不下去,一餐饭吃得甚是无滋无味。
“你怎么啦?”回到歇宿的客栈,钱禾再忍不住。
永淳特产店的后院甚是宽敞,住个十来人,不成问题,可钱禾憋着一肚子话,要跟池舟说,人多耳杂,不方便,遂让万掌柜给订了客栈。
池舟坐在茶桌旁,端起茶壶,给她倒上茶水,想了想,道:“小禾,岳丈上次来信,字里行间,甚是牵挂你,你看看,何时回京……”
钱禾伸手捧住他脸:“看着我!”
池舟羽睫轻颤,依旧垂眸,钱禾只好抬起他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池行之!在顺天府衙外面,我说过什么,你忘了?”
池舟轻轻摇头,他怎么会忘,一直都铭刻在心。
“说给我听。”
“你不弃我,我亦不离你。”
“对,就是这话。”钱禾望着他双眸,“不过呢,这话还有一半,我没说。你知道是什么吗?”
池舟不应,钱禾一字一顿道:“无论贵贱生死。”
她盯住他,又道:“你敢吗?”
“小禾,我……”池舟眸光朦朦,有些看不清面前人。
贵贱生死,不离不弃,她的真心,如此坚贞坦诚,他早就懂的,可又无比后怕,连带的嘴皮子也不利索。
“你就是瞎想。”钱禾脱口道,“过日子哪有不遇事的?遇事就过事,没什么大不了!”
“这次应蕙绑我,是她发疯,不怪你!你没做错什么!我娘说过,兔子再叫,豆子也得种!你是一县之主,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顾忌我,我是你妻,本就要同甘共苦!我还真不信了,咱们同心,还对付不了几个小贼!”
闻言,池舟再撑不住,急急撇过头,任泪滴悄悄滑过眼角。
钱禾一怔,起身绕过茶桌,走到他面前,伸手把人揽在怀里。
熟悉的沉香气带着她的体温冲入鼻窍,他渐渐心绪平复,抬起头,刚要说什么,钱禾忽地俯身,轻轻啄了他唇一下,又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他愣住,半响,双手一勾,将人抱起,走到床侧,俯身压了下去。
就在这时,忽听吱呀声起,吱吱呀呀的,如磨如撞。
钱禾一惊,竖起耳朵,发现那声来自隔壁,间或还有喘息声。
她登时红了脸,轻轻推了推他,比了个口型,池舟甚是无奈地点头。
这种事,自是得听她的。
*
翌日,钱禾如约去寻救命女童,池舟陪她一起,四个镖师暗中随行。
“老子说的祸兮福所倚,一点儿不错。你看啊,要不是这事,你不会来全州,没法看特产店,而我也不能遇上女侠。多好!”
两人并骑走着,钱禾叽里咕噜道。
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池舟知道,应蕙一事已从她心中揭过了!她还真是个乐天派,难怪身上总是一股盎然向上的劲儿!
钱禾记性很好,走过一遍的路再不会忘,转眼就到了女童所在的茅屋院前。
院门半开,钱禾轻叩,无人应声。
“我进来啦!”钱禾说着,步了进去,因不想贸然搅扰,池舟留在外面等候。
院中甚是安静,一个人影也无,要不是西南角的石马槽尚在,钱禾都要怀疑自己记错门了。
“女侠!是我!你在屋里吗?”钱禾望着上首茅屋道。
无人应答,钱禾大着胆子入屋,只见空空如也,连灰尘也无一丝。
但,尚有一缕汗气!钱禾吸吸鼻子,久空的屋子自生寒凉,这屋子,怕是刚刚搬空!
为什么要搬呢?
钱禾万分纳闷地出了院子,池舟立在门前樟树下,见她蹙眉,道:“可是无人?”
“是啊!我都跟她说好了的。”钱禾急道,“她还有那么多弟弟妹妹,能去哪儿呢?”
“应该走不远!”
那女童当是起了疑心,毕竟钱禾一开口就要连她的弟弟妹妹全都抚养,虽是好意,但听起来也怪吓人的。
池舟想着,又道,“既然她故意回避,咱们不可强求,若是有缘,日后自能见到。”
也只能这样了!钱禾又看了看院门,同着池舟赶回特产店。
*
隋巧娘正在店中等候。那日钱禾失踪,镖师查过她,发现她确无作案动机,遂只悄悄回禀了铁万,并未对池舟夫妇提起。
隋巧娘自然也不知钱禾的惊险,她此来,只是想请钱禾去家中坐坐。
不想连池舟也在。她欣喜异常,恳请两人同往。
池舟以杂事缠身推拒,但问了她一件事:“你绣的活计,可去牛记布庄问过?”
“问过。但他们家要一九开,我不乐意。”
“当时是谁跟你讲的价?”
“牛家少夫人。听伙计说,布庄都是他们少夫人打理,各种布料、织绣,她一眼就能看出好坏!”隋巧娘道,“后来她还找过我,说二八开。可我已经跟夫人说好了,就没应她。”
“她何时找的你?可是在你跟小禾见面之后?”
“对,我跟夫人见面后,一出茶坊,就遇上了她。她从对面食铺出来,表示愿意代卖活计。我便如实说了,说活计都交给了永淳特产。”
这就是了!池舟一直纳闷,应蕙并未见过钱禾,她是如何找到钱禾的呢?在土地庙,应蕙一直不肯坦言,钱禾也不让他逼问,反正都要放人了,还问这些细枝末节作甚!
但池舟到底不放心。此刻听闻巧娘之言,他心中渐渐有了数。
想来应蕙看上了隋巧娘的活计,却狠命压价,见巧娘不肯,便让利争取,待听闻被永淳特产拿走,气不过的她又来察看竞争对手,结果这一查,竟查出钱禾是杀父仇人的夫人。
这不难。莫说牛家是全州数一数二的富家,打听消息甚是灵便,单钱禾跟巧娘去的那家茶坊,伙计掌柜的耳朵眼睛都尖着呢!
应蕙又是个有心计的人,各种碎片消息一拼,也就能认定钱禾的身份。
池舟想着,本就提着的心更悬,料理一个双溪镇,就惹出这般险事,往后做的事愈多,是非愈多。
看来,真得好好跟她商量一下,以后莫要远行才是。
*
送走隋巧娘,池舟就要开口跟钱禾说,谁知孙甘归来,过来拜见,又请钱禾对看账目。
一通搅扰,池舟只好把话放在肚子里。
“咱们回家吧。”钱禾从账房出来,回到后院厢房,对池舟道。
“好哇。明日一早……”
“今天就走吧。”
此时刚刚巳中,要是赶一赶,到晚便能入城。可钱禾是女子,池舟不想她急马辛苦,然钱禾坚持。
“我想家了!早一刻回去也是好的。”
这是真心话。钱禾也不知为什么,莫名就很想回去。若细想,还有第二个原因,池舟乃一县之主,不坐守县城,要是有事,难辞其咎。
“好。”
两人说走就走,阿娟等人苦留不住,只好送其登程。铁万没有同行,留在全州继续找宅子,开镖局分号。
四个跟池舟同来的镖师护住两人,一路加鞭,赶在城门关闭的前一刻,入了永淳县城。
“哎呀,回来得刚刚好!肉骨汤刚开锅。”桂花巷家中,罗姨见两人并肩进来,眉开眼笑道。
“您的咳嗽可好些了?”池舟问道。
“好啦!全好啦,你给调的方子,我吃了一次就不咳了,但宋琪抓了七副,非要我全吃,说是巩固疗效。”
池舟点头:“是要吃完这个疗程的。”
罗姨应着,让两人赶紧更衣,准备用饭。
池舟心里记挂衙门中事,遂让钱禾先回卧房,他则带着宋琪去了书房。
“一切甚好,公子放心。”
也是,不过离开两日,是他多虑了!池舟刚要更衣,忽听门外一片喧嚷,间或还有女子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