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戴雪(四)
嘣嘣两声,钱禾手脚登时松快,阵阵酸麻掠过指尖小腿。
那人收起刀,低声道:“跟着我,快点。”
这次,钱禾听出对方是个女子,提着的心放下大半,虽不知她为何搭救自己,要带自己去哪儿,但能离开这石室就很好,其他的再见机行事好了。
她当即揉揉腿,循着那女子的脚步声,往前走。
那女子的视力相当好,也不点烛,一路摸黑快步疾行,钱禾不习惯,小声问有火吗。
呼!女子吹亮根火折子,塞进钱禾手里。借着火光,钱禾发现救命女子甚是瘦小,单看背影,超不过十五岁。
还是个女童哇,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
钱禾暗自佩服,不由地快走几步,看看到了石室尽头,只见那女童一跳,就不见了身影。
“哎!”钱禾惊呼,面前黑魆魆一个宽洞,里面传来那女童的声音:“跳下来,快!”
钱禾小心走到洞前,举火探头一望,乌漆墨黑,深不见底,这要跳下去,会不会断手断脚啊?
“跳啊!”
女童不耐的声音又起,“你跳不跳?不跳我走啦!”
算啦,不就是断臂求生嘛,没什么大不了!钱禾心一横,眼一闭,也跳了下去。
嗯?没有想象中的巨痛,也没有屁股摔,双脚稳稳立在地上,手里的火折子都没有灭。
钱禾后知后觉,这洞必是十分浅的。
“胆小鬼!”女童的嘲讽从侧旁响起,钱禾刚要寻她,却被她推了一把,“往前走,别磨蹭。”
钱禾走了两步,身后传来咔哒声,接着耳畔飘过一阵微风,那瘦小的背影又赶到了前头。
看着那轻快的步子,钱禾拼力追上去,却总是落后三尺有余。
忽然,一股水腥气飘来,钱禾吸了吸鼻子,暗道:“莫非这是通往湘江的路?”
好似回答她一般,哗哗水流声在头顶响起。
钱禾刚要抬头看,就听那女童催道:“快点儿呀,你!慢死了!”
“我没力气,自然比不上女侠你!”钱禾小声道。
“那还不快走!出去才有吃的!”
这都什么话呀!但看在她救命的份上,钱禾不能再怼她,闷声走路。
水腥味越来越浓,哗哗水声中,多了磕碰声,还隐约有号子声。钱禾心下大喜,抬起头,期期盼盼瞅着前方。
一眼就瞧见个白点,再看,那白点会动,跳跳跃跃的,如白猴尾巴尖。
可这暗道中哪来的猴子呀!
钱禾正纳闷着,就见那女童忽地冲那尾巴尖跑去,唰啦,面前骤然大白,钱禾禁不住眯了眯眼,接着就笑了起来,是日光,灿灿的日光。
*
女童把钱禾拉出洞来,仔细拿石头封好洞口,又把个石马槽扣在上面,这才道:“行了,你可以走了!”
钱禾惊得说不话,不止为女童的臂力惊人、不计回报,更为眼前景象。
只见方方正正的院子里,数间茅屋,一群拿着木剑木刀的孩童正在过招切磋,喊叫声此起彼伏。
孩子们练得认真,对她这个从西南角地下钻出的陌生人,不理不睬。
“走啊,愣着干什么!”女童瞥了钱禾一眼,“出门往右走,看见街口就右拐,拐两次,就到杂货街了。”
永淳特产就在杂货街上。钱禾听了这话,反应过来,看向救命女童:“你认得我?”
女童咧嘴笑笑,不置可否,只催她快走:“再不走,我可要银子啦!”
嗯?钱禾心中一动,细细端详那笑容,忽道:“小罗锅!你是那个小罗锅!”
“一块碎银,还记着呢!”女童笑得更灿,“行了,一块银子,一条命,咱们两不相欠!走吧!”
说完就走到那群孩子边上,开口指点招式。
待一圈下来,女童抬头,发现钱禾还立在原地。
“还不走?我这可没你住的地方。”女童抱住胳膊道。
钱禾上前两步,拿出钱袋,递过去:“这些银子,你先用着!过后我会再来。”
女童不接:“无功不受禄,你想什么呢!”
个机灵鬼!一点儿也瞒不住她,钱禾索性直言:“你功夫好吧?能不能做我的护卫?”
“我酬金很高的!怕你出……”
钱禾截住她话头,视线落在那群孩子身上:“你的弟弟妹妹也都由我抚养,如何?”
女童眨了眨眼,钱禾又道:“当然我不勉强你!你仔细想想,我明天来寻你讨回话。对了,今儿是何日,还有刚才咱们是从哪里出来的,就是我被关的地?”
“辛亥日,土地庙,东南土地庙。”女童道,“不准报官!你都没事了!还计较什么!”
钱禾慢慢点了点头:“你是担心暗道被发现?还是不想让人知道是你救了我?”
女童哑然,说不出话。
“那就是后者了。”钱禾又看了看那群孩子,“我不报官,就是问问,图个明白。那说好了,我明日再来。”
言罢,钱禾看了看正午日头,她是庚戌日逛的布店,至此已失踪一夜一日,铁万他们该急坏了,须得赶快回去才是。
她再不耽搁,转身快步出了院门,按着女童所言路线,很快就看到了“永淳特产”四个大字。
钱禾走得更快,忽然一道人影闪到面前。
“夫人,真是您!”
却是个镖师,他被铁万留在店中,一为护店,二为等候消息。适才他立在店外,一眼就瞧见了钱禾,却不敢相信,便迎上来看个究竟。
“给你们添麻烦了!铁镖头呢?”钱禾一面走,一面道。
“少当家带人去了西北土地庙。”
“麻烦你,快去告诉他,我没事了。”
镖师又道:“还有池公子,他去了东南角的土地庙。”
闻言,钱禾立刻停步:“谁?”
*
应蕙把二十坛桐油搬进土地庙殿上,摆好,掏出白绢帕擦了擦额头汗珠,去殿侧静房里洗了手,复回到殿上,拈香敬拜土地公公。
“今日借公公宝地一用,日后会有人给公公修座新庙!公公若是不喜,请惩罚应蕙一人。”
默念毕,重重四叩首,然后起身,转到右侧,轻轻拉开石门,适才那鱼饵一个劲地撞门,可别折腾死了,鱼还没上钩呢!
门开处,漆黑一片。
应蕙吃了一惊,立刻拿出火折子,吹燃,只见室内空空,鱼饵不知所踪。
这时,庙外传来马嘶声。
土地庙司管人之魂魄,人去世后,需由家人先到土地庙报书,土地公公便会接引亡魂去城隍,再由城隍交给冥府,如此亡魂才能投胎转世,而不是做孤魂野鬼。
也许是有人来报书。
应蕙想着,赶紧退出石室,走出殿外,就要避到殿侧静室,忽听有人喊她。
“应蕙!交出我夫人!本县留你全尸!”
*
应蕙抬头,见池舟持剑立在院中,冷眼望着自己。
他怎么来得这么快!也罢,早了早好。她立刻退回殿内,抄起殿门后的木棒,砰砰打碎桐油坛子,又陶出火折子,就要点火,却忽地手腕一麻,接着人就不能动了。
火折子滚到地上,池舟一觉踹开:“我再说一遍,交出我夫人,留你全尸!”
应蕙眼珠血红,恨声道:“姓池的,求人也该有个求人的姿态!少在我面前摆大人的谱!现在,是我,要你们的命!”
“放肆!都怪本县一时心软,才给你等毒妇以可乘之机!”
“你没资格跟我讲条件!你个刽子手!杀我父兄族弟,夺走我们的龙河!你罪该万死!”应蕙尖声喊道。
“龙河乃天赐水源,属于流经土地上的每一个人!你们应家仗势霸占二十年,早该归还众人!我只是替大家拿回属于自己的河流!”池舟朗声道,“至于应嵩一干人,完全是咎由自取,死不足惜!”
应蕙忽地笑起来:“我说不过你!自古民争不过官,但我要让你死,要你给我的家人偿命!连那个贱妇一起!”
池舟眸色一黯:“我夫人何在?”
应蕙不答,只是笑。池舟只好自己寻,谁知找遍整个土地庙,包括那石室,竟是一无所获。
“别逼我对你动手!说,我夫人在哪儿?”池舟拔剑,直指应蕙肩头。
“你自己找啊!你不是无所不能嘛!连个大活人也找不见!哈哈!”
“活人”二字分外刺耳,池舟心下一动:“你敢动我夫人一根汗毛,我定将你碎尸万段!还要株连你夫家,牛恬也跑不掉!”
应蕙变了脸色:“你敢!你敢动牛恬,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那就试试!看你鬼厉害,还是我人厉害!”
说着,池舟往前送剑,剑尖就要刺入,身后突然响起个哭声:“饶命,大人饶命!拙荆错了,我愿替她偿罪,还请大人宽赦她一二。”
池舟回头,见个男子跪在地上叩首,一身白绸贴里,头戴万字巾。
应蕙冲那男子道:“你来做什么!走!我已跟你和离,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牛恬不理这话,只是叩首,很快地上见了血红。
昨日他带着应蕙下庄子收米,本想让她散散心,谁知走到半道歇脚时,他竟昏睡了过去。等醒来,已不见应蕙身影,怀里反多了一封和离书。
他们夫妇一直恩爱有加,根本无有和离的理由。牛恬记起应蕙说过复仇的话,顿觉不妙,立刻追回全州城。
然,家里家外,应蕙常去的地都找了个遍,还是不见人。这时布庄伙计告诉他,有位永淳县衙差吏来寻他。待听闻那差吏的样貌,牛恬慌了,这可是池知县哪!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池知县径问土地庙,当是得了消息。他立刻去了东北角的土地庙,那是应蕙常去的,没有,便又赶来东南角的,谢天谢地,应蕙真在这里。
池舟硬着心肠,不理他,转而又问应蕙,钱禾何在。
“交出我夫人,快!我的耐心有限!”
闻言,牛恬哭出了声:“阿惠,你快说呀,你把知县夫人藏在何处?”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涌进殿里,池舟警惕地回头,旋即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