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戴雪（十一）
池舟看那女子甚是傲然，想了想道：“你可是从全州来的？”
女子不应。
不否认就是默认。池舟又道：“你找我夫人，大大方方进来就是，为何要翻墙，惹人误会呢？”
闻言众人皆是一愣，池舟也不再多说，只是让谢飞带她先去洗把脸，然后来见钱禾。
当下池舟同铁万先行入内，见钱禾跟陶珊正在餐桌前说话，桌上已布了凉菜。
池舟把门外之事简单说了。钱禾甚是纳闷：“找我的？”
陶珊笑着拍她手：“何时交的新朋友，还不快说？”
话音未落，就听宋琪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说女客拜访夫人。
钱禾立刻出来，一眼就认出那女子竟是小罗锅。
“你来啦！真好！你弟弟妹妹呢？”钱禾步下台阶，拉住小罗锅的手。
小罗锅望着钱禾：“你之前的话，还算数么？”
“当然算啊！”
“好，我接受！从明日起，我罗云儿就是你的护卫。现在你给我百两纹银，我要安顿弟妹。”
这时，池舟立在阶上，插言道：“你打算把人安顿在哪儿？”
“慈幼院。我去看过了，那里能读书，伙食也不错，李掌院愿意收留我们。”罗云儿道。
之前她甚是怀疑钱禾，以为是人贩子之流，及至弄清她知县夫人的身份后，便赶来永淳县打探消息，得知新任知县甚是勤政，又看到了惩处吕春等人的榜文，当即决定过来。
今日一到，她把弟妹留在白云观，便来寻钱禾。因为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之前不辞而别，是以她想看看宅内是否还有外人，要是有，她就改日再来，结果被当成小贼。
钱禾听了她的话，立时让青桃取了银子来，罗云儿接了，转身就走。
池舟递个眼色，宋琪立刻跟上去，说跟罗姑娘一起去慈幼院。
罗云儿瞥他一眼，没有拒绝。
看着两人出了院门，钱禾跟池舟回到餐桌前，青桃立刻奉上热菜。
四人围坐，共同举杯。
算起来这是四人第一次共桌，自是欢喜，可马上又要分开，钱禾难免伤感。
“就不能在这边过个年？”钱禾望着对面的陶珊道，腊月初六登程，连年都要在路上过，阖家团圆的日子，为何非要泊在路上呢？
陶珊指指身边的铁万：“问他！”
铁万接口道：“二月十六是好日子，三月十六也是好日子，我不想错过。”
钱禾一怔，见陶珊灿笑如花，忽地明白过来，铁万这是要求娶呀！京城习俗，订婚一月后，新人过门。
如此，倒真是得抓紧。
钱禾把剩下的话压下，端起酒盏，道声“如此甚好”，一饮而尽。
池舟也举杯，说定能万事如意。
因了铁万陶珊明日须得赶往全州，这场宴席并未彻夜，而是早早结束。
待送好友离开，钱禾立刻回到卧房，取出二千两银票，装入红包，以作新婚贺仪。
池舟要添些，钱禾道：“这就是咱俩的！你别管，我有数。”又封了八个五十两的小红包，赏谢八个镖师。
“谢飞，多少合适？”钱禾道，之前他陪着池舟取证，洗脱应嵩等人的陷害，着实大功一件，何况平时也是鞍前马后，甚是效力，五十两不够的。
“他暂且不用，等新年一起就好。”池舟道，又把谢飞留下之事说了一遍。
那就是家人了，钱禾点头，忽地笑了，低声跟池舟耳语两句。
池舟听罢，甚是意外，但也认为是好事一桩，道：“且等等，也许两人缘分还不到。”
*
翌日，池舟让宋琪去县衙，告诉五房胥吏，共同理事，他则同钱禾一起送好友去全州。
罗云儿早早到了，一身劲装，束着男髻，好不俏落。
见她复原如常，一点儿也不像吃过拳头的模样，谢飞甚是惊讶，却又无法问询那张冷脸。
“夫人，有我一个足矣，人多乱！”听闻钱禾今日出行，罗云儿立刻道。
青桃在旁听了，心道这姑娘好生好强，这刚来就要抢功，怕是夫人不允。
然钱禾却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家里交给你。”钱禾拍拍青桃的手，带着罗云儿出门。
池舟带着四个镖师已等在宅门外。谢飞一脸委屈地立在侧旁，显然已知自己不必随行。
因为是冬日，加之陶珊不喜骑马，是以钱禾特意雇了马车。
“走吧。”罗云儿待夫人坐稳，径直吩咐车夫，说完提身上马，一扬马鞭，当先冲出。
池舟见她动如脱兔，不禁心下暗笑，到底是小孩脾气，爱抢风头，好在功夫过硬，倒也无妨。
一行人很快赶到淳安客栈，接上铁万陶珊，立即赶往全州。于日暮时到达，歇了一宿，次日清早便去码头。杨新已带着四个镖师等候多时。
“路上务必照顾好自己，多捎信来。”钱禾把准备的食盒让镖师搬上船，又把贺仪交给陶珊，“来不及给你置办什么，别嫌少啊。”
陶珊推让不过，只得收下。
钱禾又把小红包给了众镖师，感谢他们一路的照顾。
镖师们立刻拜谢，说能护送大人与夫人，乃是荣幸。
“行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去吧！”铁万对池舟道，语气甚是轻松，又多了个吕云儿，有她跟谢飞在，他不担心池舟夫妇的安危。
池舟举拳，铁万也举拳，两拳轻轻碰在一起，彼此心照不宣。
“保重！”
铁万陶珊此去，顺利成婚，当年添子。等他们再跟池舟钱禾见面，已是五年后，那时池舟调任广东潮州府知府，铁万全家四口，不远万里赶至，一为探友，二则开设镖局分号，飞龙镖局在铁万打理下，蒸蒸日上。
*
从全州回来，第二日就是腊八。
罗姨熬了大锅的八宝粥，钱禾就是被这粥香唤醒的。
“不再睡会儿？”池舟见她穿衣，忍不住道，其时刚刚卯初，天依旧黑着。
“都醒了，跟你一起喝粥！”
池舟笑着点头，他已收整利落，便静静等在侧旁，看钱禾梳妆。
透雕芍药纹玉簪插入发髻，钱禾端详一番，刚要拿石黛，却被一只大手抢了先。
“池大人连这个也会？”她粲然一笑。
“应该不难。”他抬起她脸，细细瞧着，举手仔细描画。
两人离得很近，彼此的呼吸萦绕一起，钱禾忽就咬住了唇。
“如何？”池舟停手，拿起铜镜，钱禾瞥了一眼，浓淡刚好，弯如新月，不由笑道：“甚好！”
说罢，抬手环住他腰，问今日衙务多不多。
“不多！定能早些回来。”池舟说着，在她唇上轻轻一碾。
钱禾满意地笑了。
一时收拾毕，两人去了西间，青桃已把粥罐、小菜布在桌上。
池舟先给钱禾盛了一碗，复又给自己盛上。
“对了，你为何喜欢腊八粥啊？”钱禾拿起银匙，“听罗姨说，你能从今儿吃到除夕！这么甜，你也不嫌腻！”
池舟看她一眼：“真想知道？”
“听起来好像有隐情啊！”钱禾立刻竖起耳朵，“快说说，满足我的好奇心。”
池舟笑：“这粥救过我命，为表铭记，年年都要好好吃，多吃些。”
十四岁那年冬天，池舟遍寻母亲不着，还把盘缠用尽，回到京城时，已是饿得两眼昏花，腿脚无力，支撑不住，倒在路边。
其时大雪飘飞，他以为自己将冻馁于途，忽觉有人摇他，还大声唤他。
“你可别死啊！马上过年啦！”
他艰难睁开眼，见个小姑娘蹲在面前，鼻头冻得通红，一双眸子清澈如水。
见他醒转，小姑娘立刻让身后的仆从拿粥来。
“小姐，这是要去庙前布施的，不少人都等着呢！”一个男仆道，“现在开罐，热气就跑了。”
“粥是给人喝的！他都要死了！你麻利点儿，散不了多少热！再磨蹭，我让爹爹打你！”
很快，一碗热香甜糯的八宝粥送到他唇边。
“慢点喝！还有！”小姑娘端着碗，慢慢喂他喝完，又问够不够，还要不要。
他又要了一碗。
“靠着这两碗粥，我才走回家去。”池舟道，“之后用功读书，得了功名。”
钱禾听着，忽道：“那小姑娘你还记得吗？”
“记得！救命恩人，没齿难忘。”
他说得郑重，她听得心跳，半响，钱禾悄悄看池舟一眼，又道：“那你不打算谢谢人家？”
“谢啊！”他给自己盛上第二碗粥，“此等大恩，我得用一生去报答。”
“嗯。”钱禾努力撑住脸色，“你可在寻她？京城那么大，要找个人也挺难的，哈！要不要我……”
话至此，忽地顿住，钱禾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想帮他寻人，遂把那个“帮”字咽下。
池舟放下碗勺，凝目望着她：“我已经找到她了！我很幸运，上天待我不薄，给我这个机会！”
“在哪儿呀！”钱禾说着，差点弹起来。
池舟握住她手，沉声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钱禾愣住，片刻才反应过来，这，这怎么可能！
“你都不记得了吧，我记得！”池舟轻轻吻上她手背，“谢谢你，小禾！”
红晕飞上双颊，钱禾默了一息，又道：“所以你才愿意娶我，是吗？”
报恩当然好，可她想要的夫妻之情，不止是恩情。
池舟似是听到她的心声，笑道：“怪我没说清！我娶你，是因为我喜欢你！”
“你善良，勇敢，乐观，坚强，我对你是……”似是有些不好出口，他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她身侧，贴着耳朵说出那四个字。
钱禾只觉耳烧如火，心跳如擂鼓。
“那你拒绝驸马之选，也是因为我？”说完，不等他回答，赶紧道，“哦，不对，你想做官！”
池舟再忍不住，大笑起来：“当然也因为你！自见你后，我就决定，今生只会娶你为妻！”
说罢，俯身望着她双眸，“夫人，若还有疑问，等我晚上回来，我再细细回答。但现在，我得先去衙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