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戴雪（十二）
腊八过后，年味渐浓。钱禾列了年货清单，青桃拿上，一样样去采买，罗云儿自告奋勇，给青桃当提手。罗姨在家蒸制各色面食。
池家循例，腊月十三蒸包子，菜包、豆包各一锅。罗姨提前和好了面，清早用过早饭，剁好白菜猪肉，立刻开包。
正包着，就听有人叩门。
此时家中只她跟钱禾两个，自然是她前去迎看，却是个十几岁的姑娘，一身粉红袄裙，眉眼如画，手里提着两个竹篮。
“婆婆，我是翠翠，谢飞的妹妹，特来拜见夫人。”
闻言，罗姨又看她两眼，这才发现，她跟谢飞一样，都是方脸圆眼，细长鼻子。
“快进来。”罗姨让谢翠翠在前院稍等，她先去了内院，很快回来，引着人入了二院厅上。
不一时，钱禾款款到来，手里捧着个暖炉。
谢翠翠上前拜礼，说来得迟了，还请夫人见谅。
其实这也不能怪她，谢飞早就想让她来拜见钱禾，但一直未有合适时机，及至池舟被应嵩等人陷害，谢翠翠随着赵德去柳州府避祸，再回来就是冬月底，偏不巧，钱禾又去了全州，还差一点回不来。
诸事堆积，不由就拖到了现在。
“快坐。”钱禾让罗姨上茶水并茶食。
谢翠翠连忙说不用，一面打开两个竹篮盖子：“这是一点儿粽子跟糍粑，自己做的，很干净，请夫人尝尝。”
热气裹着甜味与肉香溢出，钱禾不由鼻翼振动，笑问小姑娘：“你能打糍粑？”
“我哥打的，我负责蒸。”自从罗云儿到来，谢飞夜间不必守在池家，便回去帮妹妹料理家事。
这糍粑乃永淳县过年必备糕点，也是赠送亲友的好礼，是以谢翠翠一早蒸好，连同粽子就拿了过来。
钱禾有些犹豫，糍粑自是趁热吃的好，可她个大人，要如小孩子般见食嘴开么？
这时，罗姨端了茶盘进来，一眼瞧见篮内之物，立刻道：“真好看，这糍粑还是梅花形。”
嗯？之前青桃在街上买过糍粑，但都是圆形或长条，没见过花形。钱禾一听，兴趣更浓，便让罗姨搛两块给她。
只见白圆圆的五片梅花瓣中间，还点着红心。入口一尝，又甜又糯。
钱禾吃完一块，问谢翠翠这梅花形是如何做的。
“剪的。先把打好的糯米浆做成圆团，再用剪刀修出花型。”
“难得你有这份巧思。”
谢翠翠低声道：“夫人喜欢就好。”
钱禾端详着她，人美手巧，还是个温和性子，难怪赵德要动心了。
之前铁万离开时，特意告诉了池舟自己表弟的心事，说两人是彼此中意，只待谢翠翠及笄，就会有媒人上门，到时还请看觑一二。
池舟想着这等玉成好事，还是女子来做更好，便告诉了钱禾。
钱禾知道后，心里早先的那点子疙瘩顿时就没了。
于是留谢翠翠中午在家用饭，还让她过年时，跟谢飞来吃春盘。
翠翠谢过，听闻罗姨要包包子，便请钱禾允许，自己也动手。
“那就麻烦你！”
钱禾很想看看小姑娘的手艺，一个糍粑都能做得与众不同，不知包子有何花样。
结果谢翠翠一点儿也没让人失望，包出了稻穗形跟福袋样的包子。
罗姨看得连连拍手，罗云儿直接加餐，足足吃了六个才停下。
“好妹妹，你该去开包子铺，生意一定火极了！”青桃笑着对翠翠道。
翠翠柔声称见笑，说自己手慢，也就赶得上给家人做饭。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速度都是练出来的！你这手艺搁家里，多可惜！”罗云儿怂恿道。
可开铺子需要本钱的。家里本无积蓄，住的宅子还是大人出资买的。谢翠翠知道，只要开口，大人跟夫人定然还会相帮，但她哪里好意思！
于是打个哈哈，岔开话头，说些年俗趣事，直到钱禾午间小憩，这才告辞离开。
*
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一，孙旭跟万掌柜于日暮时分赶回池宅，把账簿、银款交给钱禾。
钱禾当即核算清楚，准确无误。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纯利得十三两五钱两文，虽不多，但已是铺面盘价的三分之一。这还是新铺开张，假以时日，肯定会越来越好。
钱禾满意，但面上不显，谢过万掌柜，拿了二两银子给他做年礼，说从明年开始，年底会有花红。
万掌柜甚是欢喜，连连拜谢，告辞回家。
“阿娟呢？”钱禾又问，马上就是小年，像笋干这种放得住的年货，人们都会早早置办，是以她早就跟万掌柜说过，小年前闭店，都回家好好过年。
“她在守店。”孙甘道，“说卖一斤是一斤，她过年就跟阿强守在店里，让我跟夫人说一声。”
这怎么行！大过年的，哪有不回家的！钱禾想着，心下一动，阿娟姐弟乃孤儿，真要回家也没地去！
“孙甘，你再跑一趟，让阿娟来家里过年。告诉她，这儿就是她的家。”
孙甘立刻应声，说明早就去。
钱禾让他快些用饭歇息。
处理完这些，已是酉正。钱禾整整衣衫，回到内院，准备用饭。一抬眼，见书房灯亮，以为池舟又在捧读，便提脚过去。
谁知叩开门，却见他正在写春联。
钱禾登时欢喜。要说年味，还得数春联，只要一贴春联，感觉年就来了，她小时候最爱做的，就是跟在爹爹哥哥屁股后面，拿着小扫帚，把刚贴好的春联捋平。
她走到书案前，拿起墨锭研磨，目光落在他笔下，只见所写的是“节至人间万象新”。
字正墨润，衬着洒金红纸，好不悦目。她忍不住赞道：“好看。”
池舟写罢，抬眼含笑看她。
自打十五放了年假，池舟陪她的时间多了些，可越是这样，两人越发待不够。看着他的眼睛，她心头莫名一跳，不由走过去，抱住他，低声道：“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吃饭？”
池舟点头，贴着她耳朵说了什么，钱禾的脸登时红如朝霞，她悄悄瞥了眼墙侧的窄榻，刚要回答，就听门外传来宋琪的声音，说晚饭已备，请公子就餐。
钱禾立刻示意池舟应答。
池舟笑着捏了捏她脸，这才让宋琪稍等，说自己写完剩下的福字就来。
*
孙甘接回阿娟姐弟，是在除夕当日。永淳县城已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家家挂彩，户户张灯，人人脸上皆是喜气。
池舟在内院正房明间，设香案，供奉家堂。
钱禾在旁看着，甚是新奇。钱家过年供奉的是祖先牌位，可池家供奉的是家谱。
那家谱最上绘有池家先祖，及供案，下面是大人小孩庆贺新年的欢喜场景，中间则是密密麻麻的人名。
钱禾仰头看去，发现那人名是两个一组，夫左妻右，上有辈世，下以小字标注子目。
看了好一会子，钱禾终于找到姑舅所在。就在最下面一格：三十六世，池宣配朱氏，生子一。
那将来，她跟他就是三十七世，池舟配钱氏，生子……想到这里，钱禾望向那个恭敬的背影，默然一笑。
池舟点燃蜡烛，回头让钱禾上前，拈香祝道：“儿舟携妇叩拜列祖列宗。”言罢，将香插在炉内，跪在地毡上四叩头。
钱禾随着他叩首。
很奇怪，两人成亲时拜过家庙，亦拜过高堂，可都不及这次拜礼撼心。
两人都感到，他们是真的一家人了，从此敬奉同一位先祖，还要共同挑起光耀门楣的重担。
是夜，全宅在中厅团圆共宴。
池舟钱禾上首，罗姨次席，接着是青桃，宋琪，孙甘，阿娟，阿强，罗云儿。
吃到一半，罗云儿就要放烟花。阿强亦是跃跃欲动。
池舟笑着应允。
不一时，绚烂的烟花腾空而起，照亮天幕。宋琪等人看得欢喜，也纷纷离席加入。
厅外欢声闹语，厅上酒香弥漫，罗姨笑红了脸，连道“过年好，过年好！”
钱禾看看身边人，心下十分满足，她一直憧憬的家，就是这个模样，热闹，自在，相伴相守。
看看快到子时，罗姨去煮了饺子，本说要做荤素两馅的，可钱禾改了主意，说一家人该吃一样饭，团年夜旧着池家旧例来即可。
于是包了豆腐馅的。
阿娟、阿强、罗云儿都觉新鲜，之前他们过年都是吃粽子，此刻见饺子上来，都立刻拿起了筷子。
“嗯！好吃！好香！”
池舟夹个饺子放进嘴里，细细嚼着，的确是香，比他以往吃得都香。
他忽地抬手，握住她的小手，钱禾扭头，以为他有事，谁知他只是握着她，紧紧地，又趁人不备，悄悄夹了个饺子放在她口中。
钱禾忍不住地笑。
吃完饺子，池舟拿出红包，分给众人，祝大家新春吉祥，万事如意。
众人纷纷拜谢，谢大人与夫人的看顾，相信来年会是更好的一年。
一时撤下酒席，换上茶点果品，守岁就此开始。
看看过了子时，新年已至，池舟因天明还需去城隍庙拜礼，便先回后院歇息，钱禾让青桃照顾大家，她自去安置他。
*
卧房里，灯烛耀目，池舟合衣靠在榻上，守岁不脱衣，直到天明换新衣。
地上火盆烧着，钱禾拿条薄被给他盖上。池舟忽地睁眼，抓住她手，笑道：“夫人可是想要红包？”
适才分红包，他注意到她的眼神，眼巴巴的，很是期待。
出阁前，钱禾都是收红包的那个，今年只有分的份，她还一时不适应。
明明都努力控制表情了，不成想还是被他看穿。
她有些羞，想了想，顺着他话茬道：“是啊，我想要红包，大人给我呀！”
这话是故意将他一军，之前两人在书房一起包的红包，她都数过，知道再无多余。
“真想要？”池舟坐正身子，看她一眼。
“拿来呀！”
“那你先闭上眼睛。”
“做什么？”
“想拿红包，就要听话。”
钱禾以为他逗笑的，遂照做，只是心想一会儿等你拿不出来，我再治你。
“伸出手来。”
钱禾摊开小手，下一瞬，手心一沉，睁眼就见掌心一个硕大的红包，长长方方，鼓鼓囊囊。
还真有哇！钱禾怔住。
“打开看看，快！”他笑道。
一沓银票，一本账簿，一枚印章。
“这是？”钱禾睁大了眼睛。
“咱们的家底。都给你了，你可要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