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戴雪(十三)
一字十金。
钱禾盯着面前的账簿,甚是讶然,可旋即想起他所写的春联,又连连点头。
池舟从十五时便以篆刻养家,待有余钱,又入股了弘文馆,年年分得红利。他本是寡欲之人,从不乱用,是以年复一年,竟积下五万多两银子。
钱禾按着那叠银票,忽觉读书甚是有用,连赚钱的门路也比她这个商户女多些,果然是书中自有黄金屋。
她拿起那枚印章,上刻“池舟之印”四个楷字。这是他的私印,凭此可以动用他名下的所有财产,包括田地房舍。
不过看账簿登录,离开京城前,他已把名下几亩薄地交给族长池参打理,所有收入用作族学之费;京中的那所小宅子,也由池参派人看管,且讲好,若是族中需要,由其全权处置。
此外仅有一所房舍,就是这桂花巷的三进宅院。
钱禾轻轻捻了捻“池舟”二字,仔细收好,心想他倒是会遮藏,提亲时就拿了百金,一点儿也看不出还有这多银子,而她还傻傻地拿钱给他用,以为他被罚俸就要吃不上饭!
他可真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想到包子,她忽觉有些饿,便让青桃拿些吃食过来。
“夫人,听阿娟说,白石观的王母娘娘甚是灵验,城中人都会乘正旦去上香,您要去看看么?”
在这永淳,少有亲友,不用走动,甚是清闲,可青桃知道钱禾是个爱热闹的人,遂热心提议,又道街上从初三会有舞狮。
钱禾咽下片酱牛肉,这肉是她父亲钱敦托船捎来的,还带了布匹跟童衣,轻轻摇头:“还是先补觉吧。”
昨晚守岁睡得迟,今日一早又送池舟去衙门,她根本没睡两个时辰,要不是想看账簿,早就睡着了。
这时罗云儿叩门进来,说要去慈幼院看弟妹,午后即回。
钱禾自是应允,让青桃装两个食盒给她,又拿铜钱封了几十个红包,带给院中所有孩子。
“春盘备着,晚上吃。”钱禾叮嘱完青桃,这才去榻上躺下,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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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眼时,已是下午,只见天阴得厉害,小风嗖嗖的,院中花木均是瑟瑟。
不会下雪吧?不会,这是南国,哪儿来的雪!
钱禾想着,起身喝茶。不一会儿青桃进来,给火盆添碳,说谢翠翠过来拜年,见夫人歇着,就去了罗姨房中聊天。
“来得好,晚上一起吃春盘。”钱禾笑道,昨晚团年饭,她就想让谢家兄妹过来,可谢飞自要祭祖,只好作罢。
“这冷的天,晚上得来些热酒,三白酒多备些,酒酿圆子也煮上。”
青桃回说都备着呢。
忽然,窗扇嗒嗒响得厉害。钱禾抬头,却见那风更猛了,裹着团团白絮直击门窗,扑得那红灿灿的喜上眉梢窗花直哆嗦。
“下雪了?”青桃惊道。
“真是雪!”钱禾怔然。
这时院中传来欢呼声,钱禾耳朵一动,听出是罗云儿,不由转惊为喜,都说南国人没见过雪,这次见了也算是得偿夙愿,开了眼。
雪纷纷扬扬下着,池舟等人归家时,身上衣袍都沁湿了。
“明儿还去衙门么?”钱禾替他换上干净衣衫,让他喝下热姜汤,这才问道。
池舟坐在火盆旁,一面添碳,一面说不用去。
“那可好,等雪停了,咱们就烹雪煮茶,临描字帖。”钱禾笑道。
“你要临帖?”他问。
“练字啊!”她一挑眉,一脸认真,“我想好了,一笔好字甚是体面,就算不写文章,立合同文契时,写自个的名也震人!”
池舟慢慢道:“练字贵在坚持,你可要坐好准备,一日五日不见效,可别撂笔杆子!”
“一定。”
钱禾虽下了决心,可上天不给机会。那雪竟是一直下,足足下了六日才停。
院中积雪至小腿,光是清扫就费了大半日,罗云儿阿强他们又闹着堆雪人,钱禾记挂池舟,无暇他顾,早就把那些文绉绉的活计丢在了脑后。
*
这边玩乐嬉闹,县衙里,却是人人蹙眉。
雪太大,城中街道根本行不得。池舟下令,除了留下两个门吏,其余衙役全部上街铲雪,务必在初十开市前,清出路来。
衙门中雪,则由狱卒动手。
池舟看着永淳县全境舆图,目光落在东西南北四个城门连通的四条官道上。
清理官道,只靠衙役是不行的,何况也没有那么多人手,他立刻写了手书,让兵房展晓去寻守卫李火千户,让他调兵,以最快的速度清雪。
那李火是接替郑辉过来的,早就闻之池舟的雷霆手段,当下虽有一百个不愿意,但也不敢违拗,派出四百兵勇,从四个城门仔细扫雪。
还有各个村镇。雪这么大,就算派人去探问,一时半会也赶不到。
池舟攥拳,万一有灾情,可怎么办?
这时,立在一侧的户房韦亭开口道:“大人勿忧,此次大雪主要在城北,那里人家不甚密集,天可怜见,也许无事。——请大人暂且歇息,身体要紧。”
初三晚上,池舟见雪无有停意,便赶来衙中坐镇,以防突发状况。
到今日,已是熬了三日,眼下有了青眼圈。
池舟摆手,在得到确切消息前,他根本不能放心。据吏房王寅说,永淳甚少落雪,就算下也就是几片雪花而已,何曾如此铺天盖地!
“这样,咱们得想个法子,能第一时间知道各村各镇状况……”
话未说完,就听门吏的惊叫声起。
“慌张什么!大人面前不得失”工房裴勇急道。
那门吏扑在堂前,重重叩首,方才道:“回大人,凹里村不见了。”
“什么?说清楚!”池舟眸色更黯。
门吏立刻道:“是三山镇的凹里村,整个村都不见了。”
三山镇只有两个村子,凹里村与四林村。
今天早上,四林村的里长清点完村里各家,发现除了几家冻坏了水瓮,再就是压断十几棵橘树外,并无他事。
于是他又带人去凹里村。两村通婚,沾亲带故,这等大雪时节,探问一二很是真情。
谁知他们行到凹里村村外,只看到了白茫茫一片,莫说人,连个屋角都不见。
里长登时慌了,一面喊人来刨雪,一面踏着没过膝的深雪来县衙报信,请知县大人救命。
“里长人呢?”池舟听罢立刻问。
“回大人,晕过去了,正在门房,连姜汤都灌不进去。”那门吏道。
“带我过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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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雪来,搓他四肢,快一些。”池舟吩咐守着里长哭的两个壮丁,又拿出随身带的银针,刺入其百会穴。
一番折腾,里长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池舟端起姜汤,送到他嘴边,沉声道:“一口一口地喝,不可急。”
喝完,里长那涣散的眼神重又聚焦,待看清眼前人身上的鸂鶒补子绿绸圆领袍,立刻就要跪拜。
“不必多礼。”池舟拦住他,“还请里长告知最短路途。”
大雪封路,要救人就得最快赶过去,要有近路可抄最好。
里长定定神,颤声道:“大人,出北门,走五里就是小岔口,一路往北,一路往东,请向东行,直走到小龙河畔,过石桥后直向东北,走十五里,就是凹里村。此刻那里有人,不难找。”
说罢,挣扎着起身,被池舟按住。
“你在此静心养护,剩下的事交给我。”池舟问那两个壮丁,可否愿意带路。
两人都立刻点头。
池舟便点了一个年轻的,留下另一个照顾里长。一个门吏引着两人去了衙侧驿舍。
池舟命王寅、韦亭、展晓留守衙门,他带着裴勇并借来的二百兵甲,立刻上路。
谢飞随行,同着那壮丁在前引路。
此时北门官道刚清出二里地,之后便是深深厚雪,白茫茫地泛着光,好不刺眼。
池舟一行人走过去,很快变成一串小小黑点。
雪太深,无法骑马,只能依靠双脚。尽管穿着油靴,还裹了油毡,但刚到小岔口,脚已开始发麻。
“大人!”裴勇捧上酒壶,池舟喝了一口,让所有人都喝酒取暖,但不能停。
“今天必须赶到凹里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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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琪回来送信时,钱禾正望着谢翠翠手下的雪人出神。不得不说,她真的手巧,捏出的十六尊小雪人,竟是各各不同,却又个个可爱。
听闻池舟带人去了三山镇,钱禾眨了眨眼,表示知道了,他个一县之主,自有守护全县民众的职责,拦也拦不住。但这么大的雪……
钱禾按下翻滚的思绪,镇定声音,问清随行之人,想了想,又问衙门中的安排。
宋琪把知道的都说了。
钱禾听罢,忽道:“能雇人铲雪吗?”
宋琪一愣。
“我是想,城中的雪这两日也就清出来了,有了人手,能不能请去清扫北门的雪。”
李火的那一百兵勇自是只管官道,可从官道到三山镇还有二十里地,她之前去过,还记得那路弯折曲绕。
池舟他们抄小路去凹里村,回来时怎么也要走大路。
大路清出来,马匹就能过去接人。
“银子我出,你快去写榜文,等城中清扫完毕,立刻张贴,人手不限,多多益善。”
宋琪应着去了。
钱禾回头,见翠翠愣在树下,显然听见了二人谈话,担心谢飞。罗云儿在旁劝慰,小姑娘还是红了眼圈。
“来,翠翠。”钱禾让她近前,握住她手,轻声道,“别怕!他们都会没事的。相信我,相信大人,相信你哥!”
“就这样等着吗?”翠翠哽咽道,从初一过来拜年,留下吃春盘,她就被雪留在这里,因了谢飞也在,她还挺高兴,可此刻她甚是害怕。
“这种时候,不添乱就是帮大忙。当然,咱们也不是什么不做,可以准备……准备吃的,穿的,等路通了,给他们送过去。”
“好,我听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