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兰杳尾随送葬队伍走了一段时间,以为得跟着他们走到荒山野岭才算完。
她考虑过直接上去拦住他们,掀开棺材板来看转生铃是否在里面,但转念一想,估计要被人当成疯子轰走,索性作罢。
四周黑得很,全靠掌灯人手里的那点光亮,她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因为太过专注于那口棺材,并未注意到一阵白雾贴着地面无风自起。
这雾越来越大,一行人逐渐瞧不清前面的路。
领头的僧人抬手,示意大家停下。
其中一人问:“师傅,为何不走了?要是耽误了下葬的时辰,那可就不吉利了。”
僧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朝着前方道:“阿弥陀佛,来者何人?为何不愿现身。”
送葬的队伍一时有些二丈摸不着头脑。
这,见过劫亲的,没见过劫丧的啊。
“别急,别急,”微颤的老者声音从前方传来,伴随着规律沉闷的笃笃声,“人老了,走路自然就慢了。”
兰杳借着树身遮挡自己,只探出半个头。见一躬身屈膝的老人,一手抱着坛子,一手撑着柱杖,慢吞吞地从雾里头走出来。
衣着褴褛,白发稀疏,还有跛脚,任谁看都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穷老头。
那位僧人见老翁如此狼狈,心有怜悯,“阿弥陀佛,老人家,夜黑风寒,您还是快找个地方歇脚罢,莫要出来走动了。”
抱坛翁笑了笑,露出零星的几颗牙,“多谢师傅的好意,老翁我是没关系,只是我的坛子说,它肚子空空,需要找点东西来装才舒服。”
抬棺的人也是收钱办事,要在天亮前将棺材送到澄心山,于是催促道:“师傅,咱们继续走罢,这天底下多得是可怜人,咱们大半夜地不睡觉,就为了挣点辛苦钱,难道就不可怜了吗?”
僧人无奈摇头,却从自己的布袋中数出几枚铜板,放入老人的坛中。
没有声音传来,铜板就像是扔进了无底洞。
僧人故作镇定,声音却有些发颤,“这些是贫僧能给您的全部了,还望笑纳。”
说完,他回到队伍的前方,继续摇铃启程。
抱坛翁仍是在笑,只是笑得森然阴冷,“师傅,你不想看看我坛子里的是什么吗?”
摇铃声停住,僧人脸上的笑几乎凝结,他难以控制地转过身:“看什么……?”
“看过就知道了,”老人循循善诱,“你难道不想看看吗?”
“我……”僧人手中的摇铃突然坠落在地,趔趄着朝老人走去。
抬棺的人不明所以地拦住他:“师傅,你这是在做什么?”
然而僧人竟以大力推开他,径直走到抱坛翁面前。
抱坛翁眼神轻蔑道:“不是常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吗,让我看看,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僧人,心底沾满了什么样的污垢。”
僧人望着抱坛翁的眼睛,意识瞬间跌入无尽深渊。
“你这老头,闹够了没有!”抬棺的几人放下黑木棺,一齐上前。
只是不等他们靠近那老者,大雾更浓了,大家都被这雾裹挟着,谁也看不清谁。
接二连三的惨叫从雾中传来,兰杳隔得太远,同样看不清里面的状况,她担心这些人遭遇不测,心一横,起身闯进雾里。
“还有人在吗?”
没有人回答,而那些雾在触碰到她的一刻,纷纷自动退让开,像是忌惮她似的。
兰杳小心提防着周遭的一切,却听见了一道呜咽。
周遭的雾散开了去,视野豁然开阔,那支送葬的队伍在方才那阵尖叫过后,凭空消失,只留下几盏昏暗的灯笼和一口黑木棺材。
悲声抽泣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领头的僧人,他跪坐在抱坛翁的跟前,掩面流泪:“原来我不是圣人,我是如此地不堪……”
抱坛翁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嗯,说说罢。”
僧人:“我路过酒肆,嗅到浓郁的烧鸡和烤鸭,会忍不住吞咽,想要吃肉;无意撞见少妇沐浴更衣,会心生神往,渴望共赴云雨,我亦唾弃乞丐的肮脏,不愿他们在垂死挣扎中朝我伸来污手,沾染我的袈裟……”
他不住吐露,神智已然崩溃。
老者俯视着他,瘪起嘴,目光充满鄙夷:“你能坦诚面对自己,你做得很对。”
“你应该赎罪。”
兰杳快步上前,扶起哭得宛若孩童般脏兮兮的僧人,“这都是人之常情,而且这些念头并不是你的全部。快醒醒,不要被他迷惑。”
可僧人根本听不进她说的话,持续放声大哭,他心口的悲戚如一块铅,愈来愈重,使他不堪承受。
“谁都救不了我……佛救不了我,世人救不了我,就连我也救不了我。”
兰杳:“救你什么?你身为凡人,能如此严于律己,已经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强了,快起来,别自责了!”
见他毫无反应,兰杳起身对上那老者,“你要杀人就动手,何必这般折辱他。其他人呢?”
“自然是送回去,屯着吃喽。”
抱坛翁慢条斯理地说完,才缓缓抬起眼,看向这突然闯出的不速之客,然而在看清兰杳的容貌后,他的神情完全定住了。
这双眼睛,这张脸,像是京令雪走过了九百年的岁月,重新活生生地站在了眼前。
他眯了眯眼,目光贪婪地在兰杳身上逡巡,却不忘回道:“我什么都没做,不过是让他看清自己的本性。”
他话音未落,方才还躺在地上痛哭涕流的僧人突然猛地往地面一撞,眸中一点漆光瞬间灭了下去。
抱坛翁踢了踢他的尸体,“没劲的很,”抬头,对上兰杳的脸,“你倒是很有意思。”
他伸出枯瘦如骨的手,慢慢朝她靠近。
兰杳不禁后退。
她没有从抱坛翁身上感受到任何凡人以外的气息,究竟是怎么回事?
忽然,她透过老者的眼瞳,看见了真正的幕后使者——那是一个左脸下方有着紫蝴蝶印记的年轻男人,他身处黑暗,却笑得宛若主宰者。
原来如此。
不等他靠近,兰杳眼神一凛,黑木棺上的七根钢钉在无形之中被一股力量拔动,躁动不已,下一刻,它们悉数从棺盖上脱离,整齐划一地凭空而立。
抱坛翁面色突变。
他无法通过凡人的躯体施展术法抵挡,若是这副身躯在被操纵的时候受了伤,他也会被重创。
看她这副单纯的模样,不如耍一耍她。
眼见七根凶器要飞进他眼里,抱坛翁突然浑身抖擞,周围的雾也退散开去。
他神色茫然地道:“我这是在哪?这又是什么!”说着将手中的坛子松开了去。坛子落地后,意外地没有碎,咕溜溜滚到一边。
老者见七根钉子悬在自己面前,又有兰杳面色不善地看着他,抱头求饶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别杀我!”
兰杳闻言,谨慎地上前。
这么快就跑了?
这时,那口黑木棺材里传来一声闷吼:“别相信他——!”
兰杳及时停下,往后退了几步,随后那棺材里传来“砰、砰、砰”的撞击声,棺材盖被人从里头破开,一个十一二岁的苍白少年从里面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穿得朴素,一只袖子不翼而飞,露出瘦弱的手臂,而他的脸上,从眉心至下颌,有一道歪曲的用针线缝合的伤口,状似蜈蚣,颇为骇人。
小少年看见抱坛翁,面露恐惧,却仍鼓起勇气对兰杳道:“不要靠近他,他,他是坏人!”
兰杳:“你怎么知道?”
小少年却焦急地喊:“姐姐小心!”
抱坛翁不知何时到了跟前,伸手要袭,可在对上她那张素净的脸后又猝然停止。
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
他曾经对她说过,“月映万川,而我于万物中见你。你即我的理。”
是了,念念不忘九百年,好不容易出现个像极了她的,他怎么舍得杀了。
兰杳虽不解他为何停手,但也没心软,将他踹翻在地。
见抱坛翁没有再起的迹象,她牵过小少年的手,“快跑!”
然她刚迈出一步,忽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姐姐,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推了推兰杳,迷蒙中,她听出是那小少年,登时醒过来,翻身坐起。
小少年双手撑地,见她醒来,纯良的眼神里透着惊喜,“姐姐你醒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兰杳对上他的目光。
此时已是白天,微弱的光线透过窗照进来,将小少年的脸映得愈发苍白,唇色也几乎淡得看不清,看上去有几分病态的美。
没记错的话,他好像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
兰杳尽力忽视他脸上狰狞可怖的缝痕,摇头:“没有。我们这是在哪?”
小少年:“不知道,你带我走的时候我也突然晕过去了,应该是那老翁干的。”
兰杳不置可否。
若是那抱坛翁背后之人动的手,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他明明有机会杀了自己的。
“对了,我叫兰杳,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有些伤心地低下头,在她身边抱膝而坐,怯怯道:“十一……”他悄悄看一眼兰杳,似乎有些担心她不喜欢这个名字,于是重复了一遍:“我叫十一。”
“这便是你的名字?”说完,兰杳又补充道,“不错,简单好记。”
“真的吗?”十一一脸欣喜,不过随后他又恢复了一副恹恹的模样,“我无名无姓,但我懂事以来一直都是十一二岁的样子没变过,所以给自己取名叫十一。”
确实有一种怪病,会让人一直维持着人小时候的模样,所以兰杳没有多想,“你为何会在棺材里?”
十一挠头,“我不记得了。”
兰杳看他一脸迷茫无助,不像是撒谎。
这时,她无意一撇,看见十一的腰间系着一只分外眼熟的银铃。
是小铃铛。
不会认错的,串在上面的红绳与小铃铛都是同一个花样。
十一见她盯着铃铛看,手忙脚乱将它取下,递到她面前问:“姐姐喜欢这个吗?”
兰杳看着铃铛上面的纹路,露出一丝笑意:“我以前也见过一个,陪了我很久,但我把它弄丢了。”
十一:“我也不清楚这铃铛为何在我身上,要不,给你好了?我觉得你的声音很熟悉,好像我们从前就认识似的。”
“你……”兰杳望着十一充满善意的眼眸,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按理来说,小铃铛应该被殊归毁了,但它又出现在了十一身上。会不会,它和自己一样,转生成了人。
是十一吗?
兰杳:“不必了,你将它收好,说不定这物件与你有缘。”说着,她仔细地将铃铛重新系回十一身上。
陪伴她度过了漫长的九百余年,真是多谢了。
快要系好时,银铃鬼使神差地从她手里滑落,跌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咕噜咕噜朝着阴影处滚去。
它没能跑到墙根里,一只白靴无意抵在它的前进路线上。
什么人?
她与十一相谈许久,竟都没有发现屋里还有第三个人。
顺着那只干净的白靴往上,是一位身穿绯衣的少年,约摸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发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用一根发带高高束成马尾,任凭其随意地垂落在肩侧,额前戴一条眉心坠,剔透饱满,宛若血滴,诱人注目。
从兰杳的角度看,少年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板床边沿,一只腿搁在外头,还有一只踏在板上,双臂环胸,背靠土墙,正阖目养神。
他的眉骨与鼻峰生得极好,下脸的弧度带着一股张扬,纵使身处暗处,也能瞧见那张白得没有瑕疵的脸。
兰杳光顾着瞧这突然冒出来的人,一时忘记出声。
少年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脚下,长睫颤动,睁开了眼。
他懒洋洋侧身,面朝兰杳与十一而坐,低头望一眼惊动了他的银铃,探出手将它拎起。
他支着头晃了晃那枚银铃,抬眸对上兰杳的目光,唇角含笑,“这世上有一种灵器叫转生铃,可寄封死去之人的魂识。这般珍贵之物,怎能随意丢弃呢?”
兰杳登时清醒过来,“是你?”
夜里闯入钱府的那个少年。
说来也奇怪,她尚不清楚这少年的身份,本该心生警惕,小心行事才是,可她却一反常态,心里没有一丝一毫地怀疑,像是笃定眼前之人不会伤害她。
兰杳还未说话,十一却被那少年吓到,紧紧扯住她的衣角,“姐姐,我怕……”
“这小孩唤你姐姐?”少年灵眸一转,气定神闲道:“不如也叫我一声姐姐听听?“
十一闻言,哆嗦得更厉害了。
兰杳驳道:“你凭什……”一看他那张脸,又改口,“你为什么要让别人叫你姐姐。”
少年双手后撑,有些不乐意道:“为何?莫非你觉得我生得不如你?”
兰杳有些头疼,“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男儿身,不该让人喊你姐姐。”
“啊?”少年低头咬牙切齿:“雾龙你这个骗子……”
藏在少年怀里的雾龙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
它也是在途中才发现,现在的城主魂识残缺太多,不仅没有前世记忆,就连一些三岁小孩都懂的世事常理也不知道。比如不懂区分男人和女人,又比如话本子上的字是从右往左看,而非从左往右看起。
兰杳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不是凡人,怎么也在这?看你昨日追着那股业力出去,还以为你会赢。”
少年脸上有些挂不住,“人失猪蹄马失手嘛。”
兰杳笑:“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罢。”
少年:“差不多。”
兰杳:“你被偷的东西寻回来了吗?”
少年晃着银铃,认真道:“这个嘛,已经不重要了。”
说着,他状似无意地瞥一眼藏在兰杳身后的十一。
十一被他扫过来的目光一惊,本能地往兰杳身后缩。
少年冲兰杳笑笑,从暗处起身。他年纪与兰杳不相上下,可是身量很高,腰细腿长,十分匀称,在这低矮的屋子里压迫感十足,就连一袭绯衣在他身上也有了些凛冽的气势。
他在兰杳面前屈膝蹲下,托起她的手将本属于他的转生铃放了上去。
他的手是温热的,原本冰凉的转生铃摸上去竟也有了些温度。
“这灵器好像已经没用了。既然不是那小子的,看上去也不值钱,不如你就拿着,”他人畜无害地笑,又用那双黑曜石一般漆黑乌亮的眼睛,仔细观赏着兰杳的模样。
门缝中透进来的光正斜落在她脸上,温柔得让人不忍惊扰。可那双清冷的眼睛平等地注视所有人,又叫他觉得如此无情,就算抵死留在这沉沉春夜,也不会得到她一丝一毫的垂怜。
一股哀伤无缘无故萦绕于心,仿佛是故人在前,有说不完的互相亏欠。
他无意识地凑得更近了些,余光瞥见她额角的红痕,心疼地用指腹抚过,而后,那痕迹便消失了。
“姐姐,我也这般称呼你,你不介意罢。”
兰杳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垂眸躲过,但转瞬之后,她鼓起勇气重新与他对视,笑道:“好啊,你不嫌我占你便宜就成,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少年回过神,耳根一热,撇过头去。
他刚才在说什么?!对着一个年纪相仿的人喊姐姐,这不是登徒子是什么?
“我,我叫……洛定宁。”
这份尴尬并未持续下去,他看到屋内渐渐暗了下来,马上就要天黑了。
兰杳也察觉到不对:“这天黑得也太快了。”
洛定宁:“嗯,这里的时间和外面不一样。”
兰杳:“你的意思我们在一个独立的空间里?”
洛定宁点头,“我进来的时候正好是黑夜,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你们就出现了,你们睡了两个时辰,便又要天黑了。看来是支撑这的人耗损太快,又要进补了。”
说完,门外传来落锁的声音——有人来开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