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那个男人来找我了。
说来也好笑。
都卧病在塌了。
他才开始幻想长生不老。
他要稳权。
也要永生。
宫中皇子倒不少。
但他独独挑中了我。
这不难理解。
那些有背景的皇子早就盼着他死,然后能立即争权夺利。
而我。
无背无景。
最好拿捏。
他给了我两条路。
带我出冷宫享受荣华富贵但为他所用。
亦或,一辈子在冷宫等死。
他说:“你是个聪明的人。”
他不担心我会反抗。
在得知当日那个女人悬梁自尽,我却毫无反应照常吃睡后,他就已经评价过,“果然流着皇家血脉。”
一脉相承的冷血无情。
他命我帮他搜集永生的方子。
病极重时也会让我参与摄政。
可惜。
他还没蠢到把一个危险物毫无防备地放在身边。
他给我下了蛊。
准确来说是,许多蛊。
有了控制我的工具。
如此。
他终于心安。
*
冷宫弃子忽然得了皇上的恩宠。
他对外宣称是因为梦见久逝的柔嫔责怪他没有照顾好他们的孩子。
那段往事又被人提起。
他们说。
果然,只有那个女人被他真心爱过。
她得了最长时间的圣宠。
他们之间有过真正的爱情。
可惜。
她死得太早了。
连骨肉都已经被野狗叼了去。
他们没把那个被她推倒失去孩子的女人放在心上。
那女人加起来也不过得了几月的圣宠。
最后,又失了所有,只落得个跳河自尽的下场。
宫人们这般说。
他没予以否认。
好像真的爱过那个女人一般。
甚至他还帮我出头。
处决了冷宫中曾欺侮过我的人。
他替我扫清障碍。
和我上演父慈子孝戏码。
仿佛我是他唯一的继承人。
而这一切他自称都是出于爱。
他装得太像了。
恐怕会把自己骗了。
狗链拴于脖颈的爱又算得上是什么样的爱?
他只爱他自己。
*
不叫的狗咬人最疼。
他该明白这点。
在逐渐康复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时,他瞬间便猜到了始作俑者。
垂死,他眼里的恨快化为血滴下,“我过去是对你不好,但我悔悟了,我弥补了,现在我对你那么好,你却这样害我,你个养不熟的狗!”
“我死了你能好到哪里去?”他嘲笑,“没有我的解药,你也会死。”
我没说话。
忽然他明白了,“你恨我?”
他以为我是在帮那个女人报仇。
“不恨。”
“那你……”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
死是最好的永生。
如他所愿了。
*
其实。
哪里需要我去寻找长生不老药。
不过是唬骗人的借口。
用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作为容器。
放万千蛊虫于其中。
蛊虫争斗。
胜者为蛊王。
食蛊王之尸。
或可获得永生。
这便是长生不老的配方。
可惜。
他还不够狠。
*
人呐。
要么谈爱。
要么谈利。
既要又要,终无所得。
所以一个人的失败源于什么?
大概源于。
好又好得不够极致。
坏又坏得不够彻底。
*
他死了。
我却没死。
又是如此。
要被消除记忆时。
就会回想起所有,连同她所有的狠心。
决定要去死时。
又会求死不得,只能带着残破的身子苟且。
像被愚弄的小丑。
我的生活最后只剩黑白两色。
可惜。
连白也分很多种。
有些人的白是躺在松软的青草地里品尝松软甜蜜的棉花糖,而有些人的却是过期的牛奶散发着阵阵恶臭。
我继承王位。
也继承了他肮脏血脉里的所有恶劣。
所有的叛乱终被压制。
剜眼、割舌、剥皮。
又杀了一个人。
如此排除异己。
我早已习以为常。
看着那个人痛苦地死去。
临死前还不忘撕心裂肺地骂我狠毒,弑父夺位,说我这皇位名不正,言不顺。
“疯子!你个疯子!”他把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全部骂了出来。
我没有回他。
只是命人将割舌的步骤放在了最后。
说得多好啊。
我还想再听他多骂我几句。
毕竟这偌大的皇宫实在太冷清了。
敢这样说实话的人不多了。
*
可惜。
他还是死了。
我有些遗憾。
我本来还想,如果剜完眼、割完舌、剥完皮他能活下来的话,我或许还能赐他高官厚禄。
但他真的不争气。
连一柱香的时间都没坚持到。
真无用。
和他背后的那个人一样。
*
今日早朝气氛有些凝重。
我瞧着台下的官员们瑟瑟发抖,目光中全是惊恐。
老鼠一般的反应逗乐了我,我含笑问他们,“爱卿们,怎么了?”
回应我的是一片鸦雀无声。
都不说话。
我也沉默。
在僵持的环境下,一个身着飞禽官服的年轻男人不卑不亢地站了出来, “回皇上,王丞相于今日卒于家中。”
哦。
怪不得我觉得今日上朝少了些什么。
原来是少了一个人。
“那就把王丞相的尸体带来。”指尖轻敲皇椅,点点头我轻言,“少了一个人,总觉得这早朝都没那么热闹了。”
台下是倒吸冷气的声音。
胆子大的还嗫喏了几句,“陛下,不可……”
在这期间,那名回答的男子始终沉稳,一言不发。
“那就听爱卿们的吧。”我漫不经心后又想起了一个问题,“可是……”
我问:“可是我们少一个丞相怎么办?”
“京城寸土寸金,丞相府闲置岂不可惜?”像是想起了什么,我提议,“不如我们现在就选一个新丞相,选出后当日入住丞相府?”
“各位爱卿机会均等,只要谁愿意就让谁来试试,怎么样?”
我明明用的只是商量的语气,可台下的人都已经都成了筛子。
没有人站出。
他们看起来都不敢。
这群老匹夫,这时候胆子倒是小了起来。
本就是逗乐,我也没指望有人会站出来,结果刚才回答我的年轻官员却迎难而上,“臣愿意一试。”
“哦?”我探究地看向他。
他没有抬头,但面色依旧冷静。
既然如此,我便当众宣布,“那从今往后你便是新任丞相。”
毫无稚拙,他回应,“臣,李衡领旨。”
啊。
还不算太无趣。
*
宫外传得吵吵闹闹,说前任丞相无端被害于家中,其尸首就被悬于王府门口,身上被插满了鸡毛。
不仅如此,王丞相身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挣扎痕迹很多,看起来那些鸡毛是在活着的时候被生插进去的,这吓坏了一众过路人。
无端?
倒不见得。
不过死者为大。
我不愿再多加掺和。
但议论与猜测还在继续。
“王丞相怕不是惹了圣怒,怎么会落到这个下场?”
“你看那一身的鸡毛,除了那位还能是谁?啧,这么可怕的死法我还是第一次见。”
“当今圣上简直残暴无妄,手段残忍。”
“唉,能怎么办呢?皇椅上那人可什么都做得出来。”
“公子今日出宫所寻为何?”说话的正是我新任的李丞相。
“帮我去找一只鸡。”
“还有……一个人。”
他倒没有很意外。
毕竟我的宫中已经养了许多鸡。
这一点也让世人津津乐道。
斗鸡走狗,贪色图利。
皇家子嗣将纨绔子弟的劣习学了个尽。
王丞相一定怕也是担心我。
才派人偷偷送了一只死掉的鸡给我。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了什么荒唐的话。
这只鸡的黑翼上还被涂上了彩色的染料,看起来滑稽又荒谬。
他是个好丞相。
这必然是因为担心我这个新上任根基还不稳又没有背景的小皇帝玩物丧志。
而不是为了帮他的侄儿我那早逝的皇兄报仇雪恨。
只是遗憾。
我那忠诚谏君的王丞相已经死了。
死得并不体面。
*
人和鸡都没找到。
又是如此。
意料之中。
回了皇宫,又有人给我送来了新的斗鸡。
有的我收下了,给了赏赐。
有的我连鸡带人一起杀了,将皮剥下挂了起来。
没有原因。
杀人要什么原因呢?
唯一一次有原因。
最后还因为怕她难过放弃了。
所以说。
真的想杀人的时候。
是不需要任何原因的。
我忽然又想起了那个男人死前问的那句话。
恨他吗?
不。
我是真的不恨他。
我只是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总觉得她好像真的对我说过那句话。
——“你要飞得高高的,永远不要掉下来。”
*
李衡找鸡比我还有劲头,他甚至不觉得这是在帮昏君玩物丧志。
“昏君昏聩不明,荒淫无道,且无治国之能,陛下不是。”
听着有点意思,我问他,“那我是什么?”
“暴君。”
他直言不讳。
确实有意思。
我微微挑眉等他接下来的话。
“昏君不懂明辨忠贤,昏庸无能,对奸臣言听计从,暴君有治国之才,但刻薄寡恩,专政暴虐。”
顿了顿,李衡道:“昏君如同无拘的海水,没有可承载的容器,不可辅佐,而暴君如同锋利的剑,会护人也会伤人,然,只需遇见合适的剑鞘便会收敛,可辅佐。”
剑鞘吗?
这样说来。
我的剑鞘的确丢失好久了。
*
我从未预设过与剑鞘的重逢场景。
不敢想。
所以当李衡说出那句“找到了”的时候,我只觉得又是一个乌龙。
刻意的乌龙。
这样的把戏上演过太多次了。
谁都知道现在的陛下在称帝之前曾养过一只鸡,这鸡有着黑色的光滑的羽翼,但在光线下又有着五彩斑斓的奇异色泽,很是漂亮。
见过这只鸡的人没有几个,都被上一任陛下处决了,所有人只能凭着已有的传言去找。
可是一只鸡能活几年?
当年那只鸡肯定早死了。
胆子大的,便跟着传言仿了当年的那只漂亮的鸡。
但只落得个连人带鸡被杀掉剥皮的下场。
一下。
便有了传言。
说这鸡便是陛下的逆鳞。
但仍有陆陆续续上贡漂亮的鸡。
所有人只觉得那只鸡是陛下童年的伙伴,必定有特殊价值,但有了比传闻中更漂亮的鸡,陛下肯定会偏爱新鸡。
他们的想法我都知道。
很是无趣。
有的鸡我杀了,是因为他们仿得颇有东施效颦的味道,姐姐要是看到这些“学鸡精”,肯定会生我的气。
有的鸡我留下了,还给了上贡人赏赐,不是因为这些鸡真的比姐姐漂亮,没有比姐姐更漂亮的鸡了,她都说了,她是辣鸡,独一无二。我留下,只是等这些人再找来更多的鸡。给人希望,再让人失望,这还是从姐姐那里学来的。
至于其他的没有模仿,但依旧献宝失败的上贡者。
可能是我当时想杀顺手便杀了吧。
我都说了。
杀人哪里需要什么理由。
所以说。
暂时的存活不过是侥幸而已。
我已经说不清楚对姐姐是爱还是恨了。
我甚至怀疑那段时光根本就是假的,是痛苦中身体自我的保护机制,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姐姐,什么辣鸡,全都是我幻想出来的东西。
但手臂上几乎要看不见的伤痕却是真的。
她说:“你们皇宫的好东西还真挺多的,你先试试这个,伤疤太久了,擦了也可能不能完全消除,如果没效果我再帮你去找找看还有没有祛除疤痕的药。”
“男孩子最好也不要留疤,倒也不是好看不好看的问题,只是看着容易勾人想起过去。”
“活着嘛,就是这样的,多想想现在,不要老是留恋过去。”
“太医院偷的药?”我问她。
她娇俏瞪我一眼,“说什么偷!”
下一秒,双手合十,仰望蓝天,她非常有仪式感地说:“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算起来。
她已经走了好久。
真的好久了。
*
她见到她了。
躲在鸡圈的一个小角落里,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明明已经没有了初见她时的彩色羽翼,我却能一眼认出她。
我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
快要站不住。
她看向了我。
我能接受她眼里是愧疚,是惊喜,是意外,甚至是怨恨。
怨恨我怎么这么迟才找到她,让漂亮的她在这个狭窄的小窝里受这种苦。
但我没想到的是。
那双眼里只剩陌生。
她甚至还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似乎怕被我抓住。
颤抖到发麻的身子忽然僵硬。
一瞬间。
我如坠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