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
“八百两!八百两!八百两!”猎户两眼放光地走向余越。
余越看也不看猎户一眼,只顾着借夕阳的余光端详着茶水。
“你说这杯茶水会不会也下了毒呢?”
余越看似醉心于研究茶水,却在猎户飞奔过来的一瞬间,突然一个侧踢腿,一脚将猎户踢出茶馆,而后继续问道:
“师兄?”
周梧接过茶杯,看了眼泛着气泡的茶水,摆了摆头,说道:
“我想我们该走了。”
整个茶馆,四五桌客,二三十人,明知八百两就在眼前,却无一人敢阻拦,只因直到他们二人踏出茶馆的时候,倒在地上吐血的猎户都没能站起身来。
正常成年男子间打架都是你打我还,而这个黄衣女子却一脚将一个壮汉踢得倒地不起,这任谁也不敢上前去惹。
人群中有道修认出了那符箓双剑,小声嘀咕道:
“是高手榜上的无情道修。”
“那还是等着轮回宗的人来收拾吧。”
“怎么?看狗咬狗吗?”
往日听到这种言论,余越定会上前理论一番,理论不过再以武服人,无论如何也得让那人说清楚到底谁是狗。
但是今日她倒淡定得很,若无其事地走在周梧身边,似乎一个字都没听见。
“喂,她说你是狗……”人群中突然有人冲着余越离去的背影大喊一声。
黄衫大袖下,余越纂紧了拳头,不耐烦地蹙了蹙眉,余光扫了眼茶馆。
一想到她这一拳下去这些人可能会死,她又无奈地叹了口气,笑眯眯地看向身旁的周梧,似乎在说:
“放心吧师兄,我忍得住。”
余越刚收起笑容,就见城门方向走来一二十个轮回宗的道修,各个都黑衣斗笠,气势汹汹。
最前面还有个粗布麻衣的老头,佝偻着身子给他们指路,指的方向似乎……
余越眯眼微笑。
似乎就是她和周梧。
“师兄,真正的狗来了。”
往回走,茶馆虎视眈眈;往前走,轮回宗正在赶来;往东走是回头路。
无奈之下,二人决定往西躲一躲,等天黑了再进城。
“师兄,西边是个好地方。”
余越的祖籍就在益州城,她说这话倒有几分可信度。
直到他们往西走出了几里地,来到一个荒郊野外的乱葬岗。
周梧:……
*
夕阳一点一点落下,灰蓝的天空亮了一颗星子,而后夜幕逐渐笼罩山野,璀璨星群爬上山岗。
余越背靠小山坡坐下,吹燃火种,点亮一豆灯火,勉强驱散黑暗。
而周梧则在一旁抽出随身携带的红绳,绕着整个乱葬岗做了个法坛。
只见他双手捧笏,引五雷号令,而后又摇三清铃,引众魂归位。
“法铃振动,神鬼咸钦。”
周梧一声令下,红绳铜钱,丁零当啷一时齐响,清脆悦耳之中夹杂无数嘶声哭喊。
只见红绳散发出阵阵金光,而红绳缠绕之下,则是一团接一团的紫光蓝光,如火焰跳动,又似人影挣扎。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正是来自于这些团状的光影。
准确来说,是魂魄。流离在外,无人供奉的孤魂野鬼。
超度亡灵这种事,以前在长生道的时候余越也会,只是她不愿。
跟随师父一起下山修行的时候,师父让她去给死去小孩的人家开坛作法。
她偷懒,让周梧帮忙。
被师父发现后,师父就会让她和周梧,甚至连带着方寸和顾随两位师兄,四个人一起受罚,扫整个长生观的台阶。
周梧和顾随脾气比较好,罚就罚了,任劳任怨。
但是方寸师兄则会扫一阶,骂一阶。
“任务是小师妹的,锅是周梧背的,罚却带着我俩一起罚,为什么?”
“监督不力啊监督不力啊!”顾随提醒道。
一想到方寸师兄那恨得咬牙切齿的神情,余越忍不住笑了起来,问道:
“对了,师兄,你昨天怎么会出现在紫竹林渡口?方寸师兄和顾随师兄呢?他们怎么没和你一起?”
摇铃的手突然停下,铃声戛然而止,然而痛苦的魂灵仍在死命挣扎。‘
在无数迷糊不清的哭喊声中,周梧突然转头看向余越,问道:
“不是你一个月前写信让我来紫竹林渡口接应你吗?”
没有风,烛火却突然跳了一下,映得余越脸上惊诧之中带了一丝诡异。
她微张着的小嘴在无声回答周梧:
我没有。
无情道修的出关时间是一个只有本人才知道的秘密,就连掌门都只能知道大概的时间范围。
像周梧这种精确到了时间地点,甚至连出场的时机都十分及时的。
普天之下,能做到这件事的,只能是天行道的无极道修。
而这无极道修,正是余越一直在寻找的人。
余越拿着信件,借着火种查细细看一番,字迹、口吻、措辞都一模一样。
如果一个月前,她愿意给周梧写信的话,那肯定与这封信别无二致。
“我听说天行道的道修,每个人手心都有一个星宿盘,只有他们本人能看见。只要拨动这星宿盘,他们就能看见每个人的命运。”
余越抬头望向天空,漆黑夜色中繁星点点,她不停转换着角度,星星也跟着变换。
但是其中有一颗,一直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余越把那颗星指给周梧看。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家来了一个天行道修。她对我很好,她把她星宿盘里的星星抠了一颗给我,说以后再也没有人能看到我的命运。”
食指收了回来,余越淡淡地说道:
“现在看来,那个天行道修似乎遇到了麻烦。”
现在看来,他们的命运,似乎都暴露在了某个人的星盘上,甚至还受到了那个人的摆布。
“所以师兄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一定要进益州城,一定要去找那个天行道修了吧。”
晦暗烛火下,周梧望向余越的神情看不清楚,但嘴角勉强勾起的笑容依稀可见。
“师妹小心——”
周梧一手揽过余越的胳膊,随即向右一个转身,躲过黑暗中突如其来的一击。
一团白影从余越眼前“咻”的一下飞了过去。
“那是什么?”
白影撞到树上,撞得树叶沙沙作响,然后一个拐弯又向他们冲了过来。
余越向左躲,周梧向右躲,白影刚好从他们中间穿过去,速度快到两人差点没反应过来。
“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余越原地腾空而起,双手掐诀,指上金色光团缠绕,随着她向前一指,金色光团如流星般冲向白影。
在白影还没有反冲过来时,金团便将白影劈成了两截。只是不到一秒的功夫,白影又合在了一起,朝余越冲了过来。
余越一个后空翻躲过,以指为剑,一道金光刺向白影尾部。
果不其然,那白影“砰”的一声,恍若一人倒在了地上,只是待他们冲上前去时,那一身白衣逃进了黢黑的丛林之中。
余越和周梧紧跟在后,一路用轻功穿越林间。
你追我赶间,两人竟不知不觉追到了益州城外。
此时已是子夜时分,城门已然关闭,吊桥也已拉起,护城河有数丈之宽,那团白影竟然直接从河上飞了过去,以一种飞快的速度沿墙而上。
要么是它轻功非常了得,要么它就不是一个人。
余越御剑飞行,越上城墙,几步踏至内墙,一个凌空跃起,正欲跳下时,却觉得喉咙一紧,似乎被人揪住了后领。
余越一个反手挣脱出来,随即后退几步站稳脚跟,却见眼前赫然立着之人……
傅有淮?
满月之下,城墙之上,一身墨紫色黑衣的傅有淮负手而立,银白发丝不扎不束,随意洒落在肩,如三千梨花簌簌落下,清灰色的眼眸淡漠而又疏离。
然而在撞上余越眼神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似乎又变得柔和,清亮了许多。
在这突如其来的对视中,余越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指尖轻轻颤了颤,仿佛周遭的空气都静止了一般。
如果昨天那次不算的话,这还是九年后,她与他的第一次重逢。
他就这么目光如炬地看着她,看着她,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嘴角突然荡开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犹豫半晌,见他没有开口的打算,她攥紧衣角,目光毫不避讳,义正言辞地问候道:
“傅宗主,又见面了。”
“嗯。”他轻声应道,语气里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敷衍。
“如果没有其他事,那我……”
“有。”他打断道。
“什么事?”余越硬着头皮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