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令几人震惊的是刺绣的里面仍然是工整精细非常,几乎和正面的工整度无异。
不是没有见过双面绣法,但多数都是绷起来做成绣屏摆件,或者衣服上局部小范围双面绣。在这样一件绣法颇有难度、刺绣几乎全覆盖的的衣服上,实现双面平整而垂坠,并非易事。所以雀金裘无论正面还是背面都保持这样高超的水准,还是着实令众人吃了一惊。
徐叔小心地翻过来,眯着眼睛,仔细又缓慢地看着背面的针法,半响,他喃喃道:“外面看似全部都是孔雀翎,实际上用了多种针法,做不同部位的衔接。”一面看一面似在微微点头,像是赞许这技艺的高超,又像是在渐渐想通。
秀竹听闻如此,立刻仔细看了正反面,加上之前的正面的绣样图对照,“果然,至少是用了滚针、虚实针、抢针等多种针法过渡衔接,才将平整度完成至此。”
俊安也赶紧过来验证二人的说法,他眯起眼睛细细看后赞叹到:“徐叔真是好眼力啊,不如咱们这就试绣一下。”说完他抬眼看了两人,发现徐叔仍在细看一些细节。而秀竹已经边分析针法,边修改完善图样了。
他不由得又望向霁月,这次,霁月也没空搭理他,只在背面细细寻找线头,找到后,小心翼翼地剪下一小段,拿到门外,对着阳光轻轻捻开,专注地看着什么。于是俊安也学着霁月的样子,找了一小段剪下,捻开钻研起来。
这日大家都忙碌到很晚。
到晚上歇息的时候,霁月看了一眼,秀竹已经试绣了一小部分,徐叔这次也已经开始绣了。看来都想实验一下自己的设想。
霁月下午都在捻孔雀金线,试图还原的粗细。
吃过晚饭,霁月深感自己进度慢了一些,所以并没有直接回房休息,而是准备绣坊继续捻线。
到得绣坊,霁月吃了一惊,其他三个人居然还都在,还以为徐叔和俊安早已回家,怪道吃饭的时候没有见到秀竹。
看到霁月回来,俊安笑着招呼她:“小月快来看,我也在捻孔雀金线了。”
霁月一看,果然俊安已经捻了不少,“已经超过我的了,俊安你的速度很快啊。”
俊安笑到:“定是我力气比你大些,看起来我的线比你捻的要紧,要细。”
霁月听闻,赶紧拿起来对比,的确略有差距,不细看完全不能分辨。这样说来,手的力道不同,效果可能就完全不同。
“我怎么没想到呢。”霁月反复摩挲着两个人的线,思考哪种粗细更合适。
“快对比一下两位原来参照的孔雀金线的线头。”这时徐叔突然发话了。
霁月和俊安都没明白什么意思,“不是力道的差别吗?”
“只怕不一定。”秀竹好像也想明白了,她走到俊安案前,灯下细看了一下,“两股孔雀羽线并一股一股金线。”很快,她给出准确数字。
霁月也赶忙看了自己白天拆的那一小截,“居然是两股半孔雀羽线!”
“原来为了平整,连纱线细度也做了调整。我怎么没想到呢。”
秀竹犹自自言自语地对比着,却见徐叔再次翻开雀金裘,细细找其他线头。因为是双面异绣,线头隐藏的十分巧妙,加之天色已黑,并不容易寻找。
看到此景,三人连忙过来帮忙。
不多时,真就被找出五种不同粗细的线头,其中包括霁月用针挑出的一根被隐藏的线头。
因为徐叔略有些老花,就由霁月和秀竹、俊安三个人分头将这些线头捻开细数,果然各有区别,有的金线稍粗,有的孔雀羽纱稍细,五种之间,差别极小,非常容易忽略,却是这样密绣又保持平整的关键。
“明日我们跟少东家细细说明,得多调配一些捻纱能手,将孔雀金线的五种粗度全部还原才行。”
“且慢,”只见徐叔站在秀竹案前,细看秀竹所绣部分说道,“怕是有至少七种粗细。”
三人俱诧异地看向徐叔。
徐叔解释道:“秀竹完成的部分和我完成的部分对比,不平整的地方几乎一样,大家细看几处较为难处理的地方,除了换针法,还有针线粗细的问题,我数着,得是七种粗细的纱线完成。”
霁月细看之下,确实有道理。
“但是刚才几乎把能寻到的线头全部找出来了,现在怎么确定其他两种粗细的纱线呢?”大家回头一看,竟是陆无齐过来了,“看到大家如此辛苦,我也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少东家来的正好,”徐叔说,“还请找两名捻纱工人,将这五种纱线一一还原,每种两三根便好。至于其他两种,我自有办法。”
翌日,大家都早早到了,陆无齐早已差人将连夜捻好的孔雀羽纱一字摆开在案上雕花托盘中。
只见徐叔踱着步子,沉稳走到案前,用手轻轻拂过一排纱线,对几根纱线按照粗细程度做了排列,随后闭上眼睛,下颌微抬,又轻轻抚过两遍道:“第一根和第二个缺一根,第四根和第五根之间缺一根,七种粗细一次递增。七种线,可用1号到7号依次命名,方便使用。”
这些纱线之间仅有细微差别,却被需用不太细柔的手瞬间测出,在场无不叹服。
“莫非徐叔您就是康顺四年,丹凤城的神绣手?”俊安突然发问?
丹凤城每四年评一次神绣手,每次只推选手艺最精的那一名。所有绣匠均可参加,根据两年来完成绣品的难度、刺绣的技艺、以及现场命题刺绣的完成度选出,都是当时具有绝对实力的绣匠。一旦被推选为神绣手,绣匠立刻名声大噪,薪酬也会令普通绣匠可望不可即。
很多届神秀手都会被选入江宁制造局,在那里开阔更多眼界,接触更多精品。待到年老,便会退出制造局,创立自己的绣工坊。这是大多数神绣手的精艺之路。
尤其是康顺四年所选出的神绣手,堪称绣工中的疯魔。对刺绣的痴狂程度世所罕见,刺绣的技法也远超丹凤绣法,而是多种代表绣法都颇为精通。对图样、纱线也都达到登封造极的程度,是绣匠中不可多得的全才。
俊安简单给大家科普了“神绣手”,但徐叔的表情淡淡的,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霁月望向俊安:“你知道的不少嘛。”这几日也是跟俊安相处熟识了,但没想到他还有渊博的一面。
俊安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哪里,也是最近几日在梅香华韵的藏书阁看到的这些。”
话说,此刻七种粗细的线已经完成,徐叔核对无误后,陆无齐立刻着人批量捻纱。力争明天可以开始试绣。
今天,四个人必须仔仔细细,将七种纱线的使用位置在图样上进行标注。
其实,图样已经被秀竹描绘记录的非常详细了,每一处的针法,正反的区别对应,她都做了标注,四个人只需根据她的进行核对,然后标注使用几号线,确定的线号秀竹用黑色笔一一标注。
问题的关键是并不能完全推断出纱线使用号码,有些绣的比较紧密的,只能大概推测,凡是推测的线号,秀竹就用朱红色笔标注,然后四个人会在明天试绣的时候换不同粗细的线进行实验,选出效果最好的。
如此,不多时,图样也就完成了。四个人都长处一口气:终于有了阶段性进展。
“这两日大家十分辛苦,不如今天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来试绣。”陆无齐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响应。
霁月刚想回屋休息,却瞥见俊安并没有离开,而是去了藏书阁的方向。于是她悄悄跟了上去。
俊安很快发现了她,“小月,且随我来。”
这下霁月倒是有点发怵了,毕竟识字不多,进了藏书阁容易暴漏。
俊安对藏书阁仿佛很熟悉,径直走到一个书架前,拿起其中一本仔细查阅了起来。
“康顺四年,丹凤城徐家庄徐泰诚当选神绣手,当日作品《河柳晚风》为异面绣中上佳之品,并捻纱、绘图技艺精湛,故而当选。此后并未进入江宁织造局,遂游历天下去,不知所踪。”
俊安小声念给霁月听。两人同时惊叹:“竟也姓徐?”
看来,徐叔是康顺四年的神绣手,这事是八九不离十了。只不过为何没有走上平步青云、名利双数之路,而是多年后仍来此应征,就不得而知。
吃完晚饭,霁月一个人又来到藏书阁。
她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最终选了一本百家姓,试图看懂上面的字。
“小月姑娘,”一个声音突然朗声响起,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陆无齐了。
今日的陆无齐一身月白直襟长袍,腰束月白祥云纹要疯,戴着简单的银色冠子,在这如水月色月色下,整个人似有一种朦胧的雾气笼罩,有些不真实。只有那深邃漆黑的双眸,在剑眉的映衬下,似是看不到底。霁月总是疑心他时刻含笑,但定睛细看去,却有着似有若无的气场。那是一种全情投入家族营生的定力和投入而产生的权威感。
霁月略微有些窘迫,生怕他问自己来此作甚,来读什么书。
她只些许认得一些字,看下账簿图样尚可,但是还没到可以读书的程度。可怜从小被卖进荣府,没有机会读书认字是她的一大遗憾。
更令她无所适从的,是这样美的书月相逢,本应该是宝玉和黛玉姑娘这种才会有的情致吧,她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人,从前的丫头,现在的绣娘,和一个经商的少东家此刻相逢在如此有情致的氛围里,她觉得略可笑。
“宝玉?”她发觉自己又想起了宝玉。
是啊,荣府经年,少女时代最美的时光都是和宝玉一起度过的,宝玉那种男子,对女子的情与敬,在金陵城的世家公子中算独一份了吧。但是霁月自己也不知道,年少遇到宝玉这样的人物,是自己的幸还是不幸。
“姑娘还未曾休息?”陆无齐飞速扫了一眼《百家姓》,没有选择诗书作为话题。
霁月心下稍安,略一万福。
“今日结束的早,四处走走消消食。”霁月也很快选定了世俗的话题,“这几日进展不算快,公子怕是心里已经焦躁了吧,但并没有催促责罚,令人感激。”
“无妨,新的绣技本就是摸索前行,催得太紧,反而拘束了大家头脑,按住了大家的新奇念头。”陆无齐虽然年纪轻,但沉稳和心胸都不缺。
“希望明日能有进展,不辜负公子的希冀。”霁月略客气几句准备走人。
“姑娘可曾去核实过,那雀金裘是否有旧时痕迹?”霁月顿时愣住了。
其实,霁月已经很长时间没去想这个事情了,或者说,她内心是回避的。
此次来梅香华韵,她希望可以离开妙玉,自己立足,最好能攒一些银钱,好掌握自己的命运。
所以对于前尘往事,她刻意选择了不去看,不去回顾。她想要大步朝前走,也许,此刻她对明天的进展,并不比陆无齐的期待要少。
“不如一起去看看?”陆无齐居然提出了这样的提议。也许他还觉得自己非常宽容。
但霁月还是不由自主的答应了。
月如银霜,两个人静静穿过藏书阁,又穿过院中的风雨连廊,连廊两侧凤尾森森,依稀有花香拂过,霁月仿佛回到当年替宝玉送绢子给黛玉的那一晚,也是这样安静走在园子里。那时的她当然懂得才子佳人互送绢帕诗词的含义,只是未曾做过他想。现如今难道是长大了吗?竟也能回味出那时的美好。对于宝玉,自己的心当年是怎样的,自己也很难说清。
不知不觉,二人走到了绣坊。
陆无齐掌了灯,方便查看。
霁月知道,只消看下后片的背面便知。当日灼损之处在后背,虽是界线正面以乱真,但背面一看就能分辨出来。
霁月细细摸索着,一寸一寸慢慢寻找。不经意间,手指便触到了一个地方,显然与其他刺绣不同之处。
举灯一看,是此无差。
那一日,霁月伤寒虽重,为了宝玉能明天顺利穿上见人,仍然挣扎着修补了一夜。因此落下咳喘病根。
“听闻荣府公子衔玉而生,才貌无双。此是其旧物,姑娘竟识得?”
此等贵重物件必是在抄家之列,梅香华韵从何处得来呢?但此刻陆无双似乎没打算瞒霁月。
“此处曾是奴婢修补。”霁月也不打算瞒,像是一场关于胆量的较劲,较的便是彼此是否可信,“但奴婢已出府多年。”
霁月说这话的时候,陆无齐寻觅似的看着她的眼睛,想从中看出霁月对旧主的情感。
明眼人都能看出,以霁月的才貌技艺,一般不会出府,若出,必是出现了意外情况。
但这妙目实在生的美丽,陆无齐竟有些微微眩晕。
霁月则仿佛陷入昔年回忆,不再说话,只是反复摩挲着修补旧痕,这仿佛摩挲在水面上,将平静的湖水拨出层层涟漪,一圈接一圈,陆无齐第一次有了一种心神荡漾的感觉。但他对家族对绣工坊是有筹谋的,他不愿就此沉浸儿女情长。但今夜他也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个俗人而已,在适合的时间适合的氛围,遇上美貌的女子,和普通男子反应无异。
“二弟!”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这无声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