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来者正是陆家的大少爷，陆无及。只见他身量颇高，一件鸦青色丸子穿梅团花茧绸直?，并一款同色刻丝袍子，不同于陆无齐常年打理生意的干练，陆无及行动儒雅，看着无齐脸含笑意，身后尤跟着伴读小厮。
“大哥，你回来啦！”无齐的兴奋溢于言表，“可曾见过母亲了，怎生到家这样晚？”
“未曾，经过前院，远远看到绣工坊灯亮着，就过来看看。果然只有你这样勤勉。”
“父亲前日去姑苏选丝绸绣线，还未归还。估计五日之内便能返回了。”
“有你在，父亲自是放心。”
“本该由我奔走，但此刻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压在这里，只得日夜赶制。”
……
陆家二叔在九江任知州，陆无及平日便是在白鹿洞书院读书，便于叔叔照应，并学习一些叔叔官场的一应事务等。是而年余未归。
“见过大少爷。”见兄弟俩聊得起劲，霁月见缝插针，识趣地行一礼，便悄然退下，不便打扰这对兄弟的重逢。
陆无及本就与无锡大族汤家小姐汤慧若定了亲，定好年底大婚。此次回来，便是提前筹备婚礼。汤家世代勋贵，到汤小姐父辈这一代，开始涉足政商两届，汤小姐的父亲便是做染坊起家。与陆家的刺绣工坊颇有一些生意往来，也是门当户对。
兄弟见面分外亲热，一边热切地聊着，一边一起去后院见陆家夫人了。
翌日，第一批孔雀金线已经送来，一共九个线号。——陆无齐特意差人多准备了最粗和最细的两个线号，以备不时之需。
这一看就是陆无齐的行事风格，凡是做好万全准备，事事务实，事事提前。
而秀竹也拿出了她从昨晚到今早赶制出的四个绣样图案，每人一份，供大家使用。
“大家也可按照自己的绣法在图样上修改标记。最终呈现效果最佳的，便是最终图样了。”
大家谢过秀竹，便开足马力各自试绣起来。
经过前期的反复钻研，今天的试绣还是非常顺利的。四个人各显神通，用自己的理解和技艺都一一呈现出了不错的效果。
当然，也得益于秀竹的图样之精准便捷，可参考性非常强。根据自己的绣法习惯，和所掌握的特殊工艺，徐叔和霁月各自在自己的绣样上做了改动和标注。效率提高不少。
傍晚时分，四个人陆续都完成了一个独立的孔雀翎图案。对比之下，问题不大。
但难度在于明天，当一片绣片上密密绣上几个孔雀翎图案的时候，如何做到平整垂顺？这是一个之前一直难以逾越的关口。
四个人今天俱在府里吃了晚饭，也趁机见过了大少爷。
陆夫人见到大儿子显然已经开心了一整天，吃饭的时候仍然不停地给儿子夹菜。
“母亲也疼疼无齐。”二少爷的玩笑把大家都逗乐了，陆无齐虽已历练三年有余，实则也只有十九岁而已。
陆夫人笑到：“我的儿，娘自然是疼你的，只是你也是大人了，在爹娘跟前无妨，下个月去无锡汤家陪哥哥过礼，可定要沉稳。”一边说着，陆夫人一边亲切地拍了拍陆无齐的脖子。
霁月深深被这种家庭的温馨感染。但这样的氛围还是让她想起了荣府的曾经，宝玉也是这样承欢于祖母和母亲膝下，然而富贵云烟一场空。
还是得靠自己。霁月暗下决心。
吃过晚饭，徐叔先行告辞回家。
秀竹则返回绣工坊继续工作，她是一个沉默而勤奋的姑娘。
霁月和俊安则悄悄来到藏书阁。
“先从横竖开始写起。”
陆府的早饭糕点十分齐全，霁月每次早饭都会用帕子悄悄留一个梅花糕带给俊安，于是俊安答应每日教她认字写字。
“好了，都已经教给你了，今日要练完两张纸。”
说罢，俊安则先回家了：“明日要拿给我看哦。”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夕阳里。
霁月屏息凝神，练的十分认真。轻轻起笔，缓缓展开，坚毅地顿笔，潇洒地回笔。虽然还不十分像样，但内心的安宁是确实前所未有的。
原来诗书功夫是可以静心的。
霁月那忐忑孤苦的心，始终像漂流在大海上的孤苦小舟，无所依傍，无从信任，只能紧紧隐着自己那满腹委屈的心，深呼吸一口努力往前看。让自己现今的每一步都走踏实。
然而她也不知道，未来是否有对她的追捕和毁灭，这样安心的日子，她要每日享受彻底。
所以她并不急于像秀竹那样钻研，她希望每日工作完毕，她还有自己的时间，让自己安静下来，面对自己的内心。享受一刻的平静。
写完两张宣纸，仍是意犹未尽。笔墨于她有着特殊的吸引力。她再写一页，比先前更认真更得心应手。最后审视一番，霁月觉得非常满意，于是在结尾处画了一个酷似微笑的弯月表达自己的心情，虽然完全不像。
待练完字，霁月经过前院，发现秀竹还在绣工坊忙碌着，进去一看，已经又修好半个了。
“就是不甘心，一个的时候好好的，只要绣两个以上的孔雀翎，便不会平整。按这个图样，按这个线号，能否尽快让我看到平整与否。”
秀竹一面说着，手里仍是小心翼翼，不曾停歇。
霁月觉得她认真得不可思议，于是在一旁，认真看今天的绣样。
不得不说，秀竹的绣样是真的好。画的简洁准确又快速。
“这绣样真的是见功夫了。”霁月不禁说道，“也是跟家里人学的吗？”丹凤城会针线的人家很多。
“少时住在蜀中外婆家，是自那里正式入门拜师的，绣样不知画了几千张。”秀竹未曾抬头，一面绣，一面断断续续说道。
“这绣样怪道如此之好。”霁月刺绣，更多靠经验和感觉。
秀竹听着似乎无感，可能她的图样和绣技的扎实，已经被夸过无数次了吧。
“绷！”只听轻轻一声闷响，秀竹的绣线居然断了。
霁月怕是打扰了秀竹，于是先行回去休息了。
第二日仍旧是试绣，到了技术难题最多的一天。
起初，四个人都按照各自给过的绣样继续绣第二个，衔接处开始换线，小心处理，有些地方的确不容易顺畅，但徐叔真的可以做到遇神杀神，与佛杀佛般，轻松解决了很多难题。
“绷！”
再次换线的时候，霁月的线不小心断了，她只好换上新的线，小心的绣起来。
然而不多时，线又断了。
这是8号孔雀金线，是次细的了。
不对劲呢。
霁月另找一个绣绷，把七八九三个线号的线都试了一下，果真都是容易断的。如果在衣物上这样绣，估计更容易断。因为面料有厚度，再加上刺绣繁复，需要的手劲比较大。
她抬头看了看其他三个人，俊安似乎也在发呆。
秀竹则是绣的力气变的很轻，显然昨晚是磨合出了合适的力道，打算这么凑合绣。
徐叔不知是不是绣的稍微快些，未见有异常反应。
难道是自己方法不对？
霁月拿起一段线，到屋外光线好的地方捻开研究起来。
上午工作结束的时候，徐叔和秀竹都绣好了两个半左右的雀翎，进度还是不错的。俊安勉强两个，而霁月则只有一个半。
每天中午，陆无齐都会带四个人一起复盘一下情况。每个人的进度拿出来看看，遇到的困难一起说说。
不知不觉中，原来冷冷的徐叔也开始乐于教大家一些小技巧了。
今天午间复盘的时候，却迟迟不见霁月到来。
陆无齐打发菱儿去寻，也未曾寻到，几个人只好先行开始。
“今天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线容易断。”俊安第一个迫不及待地开始吐槽了。又好像是给自己进度缓慢一个解释。
“可以把力气放小一些。”秀竹的建议也是诚恳的。
“但是刺绣越来越多，断线的问题会更加频繁的。”俊安已经能推断出后面的情况了。
陆无齐看向徐叔：“徐叔，您怎么看？”
“这个问题是要解决，不然后面的确会影响进度。”徐叔和俊安的观点一致。
但是怎么解决呢？
“有个办法。通常可以增加一股金线，金线韧度不错，还可以增加华贵之气。”秀竹提出了她的观点。
“这种办法日常是可以的，如果一个绣品只需要一种线号，变粗一点也无妨。但是这个雀金裘需要几个线号，如果七号线加一股金线，岂不是变六号了。平整度问题会再次回到原点。”徐叔提出了自己的忧虑。
“是的，”陆无齐也认同这一点。
“那赶紧让捻纱室尝试一下。”
“且慢”话音未落，霁月就一步跨进绣工坊，手里还拿着几节线。
“通常的线可以这样，但是我们”
“大家看，这是我刚刚去捻纱室尝试的几种线。今天我测试了一下，七八九三个号的线容易断。得尝试增加它们的韧性。”
“怎么增加呢？”
“大家看，这个线如何？”
俊安忍不住两只手往两边扯了一下，果然好了一些。
众人一阵惊喜。
“颜色没变，粗细未增。怎么做到的？”徐叔连忙发问。
“徐叔，连您也觉得粗细未增？那这是成了。”霁月娇俏地笑道。这情绪仿佛也感染了大家。每个人都心头松弛了不少。
“快说说。”连秀竹也着急起来。
到底还是那个争强好胜的霁月，验证成功后还是有掩饰不住的得意和喜悦：“捻纱的时候，在绕丝这一步，选最强韧的天蚕丝，绕丝也不要像平时那样用十个蚕茧绕，只取四个蚕茧，当然绕出的线就会及极细。”
“妙啊，天蚕丝自带绿色光泽，和孔雀金线的色泽有异曲同工之妙。”陆无齐也忍不住赞叹起来。
“小月你太聪明啦。”俊安向来是外放的。
“方法虽然简单，”徐叔边点头赞许，边说出疑惑，“但肯定要尝试多次，蚕丝有许多种，绕线也数量也是多种。这是你一个上午完成的？”
“被徐叔看穿了，其实昨晚就发现秀竹的线断了。小月心想，秀竹是我们四个中手劲最轻盈的，刺绣也是极谨慎的，虽说可能有分神的缘故，但是小月还是取了一根，试了一下，果然比通常用的线要易断。”
“所以昨晚你就开始去捻纱室找合适的蚕丝了吧？”陆无齐推测到，“那为何今天还要来绣工坊继续绣呢？”
“还是有些不自信嘛，想看看依照徐叔的经验能不能有办法正常使用这些线，或者调整技法，或者减轻力道。”霁月很直爽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顺带不漏痕迹地拍了徐叔的马屁。
“也是辛苦，只不过还是真正绣起来试试看，这些新线的性能。不过只怕捻纱室还要今天下午加班加点，才能赶制出一批纱线来。各位明天上午再来绣吧。”陆无齐给大家放了半天假。
午饭过后，霁月又约俊安一起去藏书阁写字。
俊安教过霁月之后，自藏书阁随便走走看看。
“小月，快来看看。”霁月正凝神练字，却听到俊安急切的呼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