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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钱精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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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不起眼的地方,一枚铜钱与泥浆混合,被封堵起来的铜钱孔中钻出一只灵巧的纸鹤,慢悠悠往客栈飞去。

那只鹤荡荡悠悠,与它的主人一样放荡不羁,丝毫不着急。待到到了客栈,一双翅膀上载着薄薄一层玉京山顶飘下来的雪。

贺云州挡在妍娘身前,那只纸鹤长了眼睛一样探头往后一撇,看见妍娘之后才收起好奇心往贺云州的袖袍上一趴。

鹤与普通的传讯纸鹤不同,它的身上没有任何以法力作为载体的文字。

正让人疑惑间,纸鹤脑袋稍稍一歪,扑通扑通开始吐钱。

铜板滚了一地,有灵魂一般整齐凑出一行字。

塔中一切安好。

等贺云州看清楚,那些铜板像是长了脚一样自行立起来滚来滚去,排成一行。

又见面了。

仅四个字,配上那只铜臭味的鹤,一股挑衅的气氛环生。

贺云州瞬间想起药铺里破碎的神像中逃跑的妖物,竟然进了问心塔。那贺成溪,是否会被它恶意中伤。

这几日他查阅神域的书籍,所有关于联通人仙两界的记载,关于问心八层塔,只要门封住,便是任何神仙妖魔都进不去。

他更是在塔外施了禁制,那只野妖是怎么进去的?

贺云州迅速走到窗边,细细观察那座于风雪中矗立的塔。

“怎么了?”妍娘抓住那只贼头贼脑的鹤,被擒住脖颈的鹤两只翅膀扑腾着。

那只鹤完成了使命,把铜钱一个个吞回去,此刻嘴里正叼着最后一个铜钱,却被妍娘扼住了脖子进出不得。

贺云州接过那只鹤,对上他锋利的眉眼,鹤头微微偏斜,一双绿豆眼故作轻松的撇过去。

脖颈处的遏制突然消失,那只鹤临窗飞起,回头看了一眼站在窗边的两人,丝毫没有发现尾巴处沾上的一小团灵力。

回到塔旁,纸鹤左看右看,飞到了四层塔的高处,找了一只孔洞朝外的铜钱钻了进去。

“成溪到四层了。”贺云州收到那团灵力的回应,塔内昏暗,光线不充足,但依稀可辨并无危险。

“太好了,已经到了一半。进去的那个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妖怪,可见还是挺好的,还会回来帮忙送信。”

贺云州没有接话,凉薄的霜雪从眉睫前飘过。好人与坏人,这个主题过于庞大。

那个铜钱妖,就算粗粗一瞥,浑身充斥的欲望也让贺云州难以忘怀。像是生杀争夺后血流成河的荒地,一场大雪白茫茫盖住,草草用脂粉掩饰。

问心八层塔内,上清童子看着归来的小鹤,在他手中乖巧化为一枚铜钱,尾巴上附着的一抹灵气循着贺成溪的气味吸附在他的袖间。

上清童子挑眉一笑,脂粉剥落得斑驳的脸看起来有些恐怖,“这塔里要不太平了。”

他一指已经爬到贺成溪胸口的那团灵气,“水至清则无鱼,你大哥坏了大忌。看在你跟我聊了这么久的份上,给两个选择,要么我现在就带你出塔保你平安,要么你死这儿我给你收尸。”

可少年将军怎会退缩,见惯了贪生怕死之徒的上清童子第一次发现遇见这么轴的人,也是让人头疼的很。

“好好好,你坐这儿是吧。”他看着贺成溪执拗的望着通向上一层的楼梯,好像生与死说的都是别人。

古往今来的权臣富商,死在他手里的人不计其数。第一次做大好人,竟然遇到了个傻子,好嘛,狗咬吕洞宾是吧。

话未落音,塔里忽然亮了起来。

贺云州第一反应便是看向了上清童子,见他一样的诧异这才打消了自己的疑虑。不是上清童子,那会是谁?

因着亮光闪起,塔内的情形逐渐清晰起来。那是满殿的金玉仙尊,环伺在他们周围。不像是受人朝拜的仙人,倒像是亲眼看着猎物走进陷阱的狡猾猎人。

周围静的出奇,贺成溪走到最近的那盏玉尊前,还为触碰到便又有声音传来,威严中带着一丝不耐。

“何人欲闯天门?”

“在下人族将军贺云州。人间劫难,通州城破,妖鬼侵犯,非人力可阻,叩请天门之上仙人相助。”他答得不卑不亢。

脚边却做了一滩不明物体,伸出透明的触手,将贺云州放进来的那团小小的护体灵气扯住,一丝一缕的吞噬进去。

不知是不是塔内太安静幻听了,贺成溪竟然听见一声野兽餮足的谓叹,毫无收敛。

上清童子仿佛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一样,甚至不礼貌的脱下鞋枕到脑袋下,四仰八叉的躺着。

啧,神域的东西果然就是好。分出来的那点点连塞牙缝都不够的真气,也值得那些仙人撕破了面具漏出獠牙来饱食一顿。

贺成溪忍不住踹了脚边人,他听见了上清童子不礼貌的耻笑声,要是因为他黄了这件事就真的冤枉了。

贺成溪继续道,“西边的通州城,与鬼蜮相交,鬼蜮结界破裂,鬼混游荡,通州城已成一座血城。”

“凡人抵抗,以肉搏抵御妖兽鬼魂,不过是以卵击石吗,望仙人知晓,负起守护人间的职责,了却无数香火愿望。”

那座神像沉默许久,终于发声,语气不甚好,“仙界已知晓,自会考察定夺。当然,一族兴亡不能仅借外力,若能以肉搏相抗,何须仙界出手。”

未等贺成溪反驳,光亮尽数熄灭,只余几盏夜明珠亮着幽幽的光,好像刚刚的金碧辉煌都是一场幻梦。

若能以肉搏相抗,何须仙界出手?

难道说通州城一城的尸骨,太子殿下前线坚守的以命相博,冥界突然的结界破裂,日夜游荡的幽魂,这些飞来横祸都得人族自己咽下。

他是戍守妖域边境的将军,他见过三四岁便被妖啃去了头颅的小孩,见过亲人去世,自往结界殉死的人。

被妖鬼啃嗜的骨肉声在他的脑海中响了三四夜,那样的嘶吼声,是痛到了极致,再无亲友的踽踽独行,举目无望的孤独,断骨裂肉的撕裂。

这样的苦难,不是天灾亦非人祸,为何要他们沉默着吞下。

黑暗中,贺成溪的眸子更亮了几分,暗色的眼眸底下掩饰了几分怒意。

地上的人打了个呵欠,懒懒道,“怎么样,小将军,现在知道我没说假话了吧?”

“人家就没想帮你,这不过是一个警告,若是再上去我可就不知道遇见什么了。”

他手中幻出一枚铜钱,“来吧,咱俩出去吧。”

上清童子看着贺成溪侧脸的轮廓,那是一张少年人极为恣意的面貌,漆黑如点墨的眼眸里此刻却燃起来一团火,盈盈如豆却风吹不散。

“我要上去。”他如是道。

他是扑火的飞蛾,在每一次舔舐火舌的过程中完成自己的使命。

“为什么?”

昏暗的夜明珠的灯光,没能掩住他眸中的光亮。

“因为我是进塔的人,所以我要上去。”

“因为我是将军,所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用生命和死亡去填塞灾难。”

“因为我是人族尊严,是天下万民的代表。我要一阶一阶登上这座塔,问一问那些庙堂之上的神明,何为职责。”

十七岁的少年将军,此刻却一腔孤勇,“唯有蝼蚁,生死不为人在意。可蝼蚁也有心,怎能任人践踏。”

贺成溪没有注意到,周围的环境越发亮起,却与之前聚光灯似的亮法不同。周围的每一铢铜钱都莹莹发出亮光,如萤火一般亮起,好似呼应他的千万个生灵百姓。

“若你不愿意一起,帮我清完上面的几层阶梯便走吧。”

接收到贺成溪的眼神,上清童子快速掩起脸上的郑重,眨眼间便换上以往一样不靠谱的浪荡表情。

遮脸的道袍放下,带着几分脸上脱落的脂粉。铜钱向来冰冷,他自成精怪以来便未曾敢说过为人的快感。

都说修炼成人好,能得七情六欲,感知红尘滚滚。可唯独他这只铜钱精过得痛苦,每日在麻木中窥伺别人的欲望。

不过现在,他诡异的感受到一股横冲直撞的力量。

或许这便是人类所说的热血,这个少年将军给他带来的惊喜与礼物。

“啧……还真遇见了个傻子。”他转身往楼梯处走去,抬手已见那个回来不久的铜钱,“这样的好戏我当然要看一看了,给你的好哥哥传个讯吧,让他准备好给你收尸的棺材。”

他如是说着,手却毫不迟疑的触上了铺满碧玺的台阶,比前几层更多的黑气翻涌着进入他的衣袖。

谁都没发现,上清童子脸上斑驳的那层脂粉已经脱落的差不多。那是一张与铜臭味南辕北辙的脸,勾唇带着三分讥讽的表情,可就是这一张厌世的脸上,眉间却偏偏生了淡淡的一颗吉祥痣。

朱砂一点,仿若仙人。

随着他吸食的越多,整座塔也亮起来,像是多年积灰的宝物重见天日,整体透着淡淡的光。

只见富贵之意,是金色的美好的愿望与祈祷。

“看见了吗?”上清童子收了手,用道袍擦净脸上的汗,“这才是钱财本来的模样,是本来的模样,干干净净的漂亮。”

干干净净的漂亮,一颗珠钱天成的心此刻裂了条缝,像是终于在一片荒芜的旷野上寻到了自己想去的方向。

“贺小将军,楼梯都给你扫干净了,还不上楼吗?”他语气一如既往的轻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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