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精怪(四)
贺成溪却知道他不遗余力的帮自己,是和自己站到一条战线上了。
大恩不言谢,贺成溪洒脱的摆了摆手,留下萤光下的一个背影,“多谢你,若我能出去,请你去王府做客。”
这一次,他要一气到最顶层,去见一见那漫天的神佛,到底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交代。
这是一个极奢华的殿堂,能透过塔顶那颗几近透明的舍利子看见日月星光。像是一个薄薄的罩子,能感受到玉京山顶呼啸着夹杂的雪意的北风。
可周围安静的可怕,四周的神像微微张着悲天悯人的眼眸,却又眼中空空,注视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突然闯入的卑微凡人。
“我要见仙人。”贺成溪高声道,声音在顶层回荡两圈渐渐停息。
他一气上了四层楼,四肢连同眼球都冲了血,仿佛一个误入佛堂的罗刹。
上清童子跟了上来,没了在楼下的潇洒恣意,盯着贺成溪的一举一动。
他总觉得这里太亮,太过光明正大,像是一个用光亮掩盖的陷阱,尤其是靠他最近的那尊像,总觉得很熟悉。
他凑上前去,仔细看那尊碧玉仙尊的脸来。
像,太像了。
……
像五百年前为了钱财将他好好养着,最后被自己无聊剥了皮的高官!
沉默被打破,是上清童子动的那盏碧玉仙尊落到地上,碎成了一地的青色碎片。
无耻之徒也能成仙?满心肮脏鲜血的人也能成仙?
不怪了,不怪了,不怪现在的仙界对凡间的生死不管不顾。即使到现在上清童子也还能回想起那张满脸横肉的油腻脸,花言巧语一套又一套,榨取血汗从不受手软。
一个满手血腥,满心油水的仙。
那尊碧玉仙尊落地,脆裂声通过塔顶的舍利子穿出,整个玉京山都能听见。
人人都陷入惶恐中,塔里的人冒犯了神仙,降下的责罚是要死人的。
他们不知道,他们在意的生死,不过是那些仙人毫不在意的东西。他们也不知道,通州城外以血肉之躯隔开地狱与人间的五千精骑也所剩无几,被妖鬼吞噬的人,每天都有无数。
贺云州听到这声脆响的同时,那只在塔内防御法阵最强时冲出来的鹤,刚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勉强到客栈。
一双翅膀已被撕毁一半,意在毁灭上面的信息,好在它的消息是由铜钱传递。
铜钱从它的口内滚出,铺呈离经叛道的一行字。
非仙,食粟蛀虫也。
食粟蛀虫,食的是人间三牲,享的是香火供奉,涨的是福报道行。蛀虫,是尸位素餐高高在上的仙师,对人间的苦难嗤之以鼻。
贺成溪带来的几十个兵士依旧守在问心塔下,衷心耿耿拿着手里的武器打算随时冲进去解救他们的将军。
长街尽头一匹马飞奔而来,广袖彩衣与将军三分相似的人踏光而来。“破庙断香火!”
唯有断了香火,才能短时间内削弱那些仙人的力量。贺成溪活着出来的可能才会大一分。
士兵面面相觑,没有一个敢动手,数千年来的习惯使他们总是对于仙人存在敬仰。
他掏出贺成溪留下来的那一块令牌,“你们的将军,为了人族的生死存亡抛却自己的安危,却被一众仙人推诿为难。”
“你们信奉谁?”
为首的士兵垂着头,一边是世俗使然的神仙信仰,一边是沙场上生死与共的少年将军。
高耸的塔顶传来金玉倒地碎裂之声,传彻玉京。山顶夹杂着雪花的凛风吹来,像极了戍守妖域边境之地的寒风,那里没有日光,没有风雪,只有无边无际的孤寂,与家人相聚的无望。
谁来救他们?唯有贺将军。
他说,他要带他们回家,回家。
“我信……”人群中传来分明的一声,“我信贺小将军,若是求仙真的有用,何须我们在暗无天日的妖域守了那么多天!”
是啊,仙人知晓,不过是高台之上观看蝼蚁之困。
他横起手中的长剑,一剑便破了路边一家店内供奉的瓷器仙尊。
手下人皆附和,整个玉京山都响起此起彼伏的供桌碎与长剑下的声响,隐隐传到塔顶。
这是惹怒仙人的一战,是以人权挑战仙界的第一次冲锋。
塔内,一根细带挽起宽大的袖袍,披散的头发成一个高高的发髻,一双眼眸坚毅而明亮。
“仙界可派人相助?”
那是一面墙壁的浮光掠影,散着金光看不清面容的仙使,却没有一个愿意出手揽下这件事。
贺成溪讥讽一笑,手边的翡翠仙尊应声而碎。
满墙的仙人,其中一个的金光面具应声而碎,露出面具下一张慈眉善目的脸来。
“大道三千,各有各的缘法,自然是生老病死不能复生。这位登塔者,既有坚毅之心,吾可破格录仙,与我等共享人间供奉,不受轮回之训,如何?”
不可威逼的,那边以小小的肉沫利诱一下。
贺成溪冷笑一声,“我脸皮还没那么厚,光吃不干,与乞丐走狗有什么不同。”
肉眼可见那位仙人的脸滞涩了一瞬,莲花手上捻起金光,“不敬仙人,该罚。”
贺成溪堪堪避过,可凡人如何与仙人对抗,一次次杀招来袭,贺成溪心中只觉得无比悲凉,这便是他们供奉千年供出的仙人,只将剑锋对准弱者。
一个旋身,那道光刃扯下一小片焦黑的衣襟,贺成溪刻意往另一边闪去,“你躲远些,这些事与你无关,莫要被误伤到。”
一只佛手从天而降,正是从那颗塔顶舍利而来。登天的梯子成了杀人的魔窟,慈眉善目的仙人露出了血腥的爪牙,面无表情想要将贺成溪杀灭在这里。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贺成溪进来时,连一把防身的匕首都未曾带来。
嘈杂声渐起,那些随着塔外玉京山的供桌一张张被拖到大街上,雪地里亮起燎原的星火,青烟直上,从天门上九天。
“我的供桌!”塔内正观赏困兽之斗的仙人变了脸,他们想杀人,但在塔外的他们需要人们的供养。
“是他!”
“是他把消息传出去了!”
……
“杀了他!杀了他!”
“我的信徒!这个消息决不能传出去!”
仅仅是眼神的交换,他们便心照不宣。
杀了他们,杀了所有玉京山的人,才能止住他们的损失,不至于叫天下人都知晓。
贺成溪来不及看清一张张狰狞的面目,体力再好也撑不过多长时间,人间济春的春神催动的藤蔓已经穿透了手脚,仅仅挪一步,也是钻心的疼痛。
他们要虐杀,虐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给他们找麻烦的凡人。
凡人,便是烦人。
要这个死的够惨,下一个才不会自寻麻烦,抓着虚无缥缈称之为责任的东西要求他们做救世主。
“这位,你和他是一起的吗?”那只佛手转变了方向,蓄势待发准备动手。
只要上清童子一答应,那便是无差别的一场捕杀。
“不是!”贺成溪喝到,从贯穿脚掌而过的藤蔓上抬起又落下,“他是我抓到的精怪,助我登塔而已。”
他挪过去,金板地砖上一串血色脚印,到底是皇族,竟在弱势中仍然一身傲骨显出贵族的矜贵气质来。
“既然我要死在这里,也把他杀了,省的留下来为祸世间。”
一双炽烈的眼,上清童子一时分辨不清。这么刚正的人,生死不能改变他志向的人,自己这样的妖魔精怪看起来确是要为祸世间了。
他便等着,这个不怎么会演戏的朋友,要怎么赤手空拳来杀死他。
血腥味渐浓,残破的皮肉鲜血卡在精雕细琢的金器缝隙中,依稀能听见撕扯的声音。
上清童子就站在那儿,一身道袍,清逸得像个真的初出世的小道士。他剥过人皮,剁过人骨,把他们埋在黄灿灿的元宝堆里,成了恶臭的一堆尸骨。
他和天底下最狡猾的商人打交道,和朝堂上檄文写的最好的文官谈利益,他的脑子无比清楚。可对上贺成溪,一个傻子,仿佛将他同化了一样。
那个小将军嘴角带着一抹嘲讽的笑,感受不到疼痛一样锋芒毕露的走过来,笑得却如同一个胜利者。
腰间被大力扯过,断掉的那枚铜钱撞到墙壁的红宝石上,旋转着发出几声脆响。
“快走……”
你看,小将军是傻的。
他以为一个人来去自由就真的自由了,殊不知上清童子早被困在自己的塔里许久,今日才初见破塔的光芒。
几万年来的彷徨和追寻,在这一刻得到了回答。
道袍轻微浮动,在贺成溪面前扫出一整清风来。他拧起一抹笑,畅然又阔朗,像是无垠旷野的自由人。
那枚铜钱孤零零滚到他的脚边,可他没有动,通向塔外的生路被他一脚踩到脚下。
“我与诸位做个交易如何?”他抬步走向那一壁仙人。“我是个商人,只选聪明人跟我做生意。”
“诸位都听到了,玉京山外的仙庙都被砸了。这消息一旦传出去,世间还会有人信奉仙家么?”他挪步愈近,离最中央控制法阵的仙尊只有几步之遥。
“要想消息不传出去,自然要有人来做这件事。”杀人,但锅不能按到仙家身上。
“我可以代劳,不知各位给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