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与死
“……性灵之道，须明其源。灵之分三，上曰相，洞若观火，中曰休，亦焱亦煊，下曰囚，淬火熔金……”
沈環盘坐在石床上，聚灵力观心，企图将与神魂交缠的青龙神力融通于经脉。
初时，神力若浓墨浸水，丝丝缕缕漫布识海。
她引神力向下，至胸腹时却僵持不动。强作调引，又忽如乱雨砸下，浇息了她好不容易凝起的灵火。
沈環颓丧地睁开眼。
第十七次融神汇灵，失败！
“当真是朽木！老夫见过这么多山神后裔，只你一个如此蠢笨！你父、你祖父、哪个不是少年英才？别说区区融通神力，便是山倾地覆，万物滋长全都信手拈来！凡山所有，皆听号令，那才是众山之主，你再瞅瞅你！”
青龙卷着丝丝灵云飘过来，狭小的空间顿时明亮了不少。
夜已深了，洞中只有众人深深浅浅的呼吸声。
沈環顺了顺胸口阻滞的灵力，满身疲倦地仰躺下去。
“请大人再骂我一遍，这样今年我就能提前得到‘活骂千’的殊荣了。”
她上下眼皮打架得厉害，恍惚看见青龙又绕到她眼前，满脸写着不爽。
“好啊，你想靠挨骂逃避责任？老夫偏不如你愿！”
沈環心道，我早不是山神继承人了，哪来的天大的责任？随即翻过身去，省得灵光晒脸。
青龙沉吟片刻，忽然“哎呀”一声，用祂的小龙爪一顿猛敲沈環脑门。
“快起来快起来！有老夫这般聪明绝顶的神祇在，你就是块废料也得变出朵花来！快起来！”
沈環原就提心吊胆一天，还被抓着深夜用功，早累得精疲力竭。青龙又这般吵吵嚷嚷，于是心情愈发暴躁。
“我早说过，从小时起，我就无法感应生之神力，即便有些天赋神通，但在朝瑶山八年，五大长老轮番教导，还请了巽风、雷龙、中洲诸家帮忙，不还是毫无寸进？山神既已重新择定，青龙大人您该督促的是沈珩，不是我！”
“现在，我要睡觉！”
说完，把枕头往脑袋上一扣，眼不见为净。
可惜，才消停没有多久，她又感觉有人在拽她的衣袖。
真是没完了！
沈環猛地掀开枕头，正欲发火，却看到谢繁钦怯生生地站在她床边，朝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沈環一愣，揉揉她的小脑瓜，回笑道：“怎么了？有事要和姐姐说吗？”
“是的。”繁钦脆生生回道，“環姐姐，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沈環见她只穿着中衣，怀里抱着一张小毯子，可见方才已经就寝。暗自猜测她为何突然跑来，手上却不耽误，两臂一捞，就将繁钦抱上了石床。
“好啊！那就和姐姐一起睡吧。”
只是沈環刚刚躺好，颈窝就拱进来一只毛绒绒的小脑袋，繁钦大半个身子都趴在了她身上。
潮湿的热气呼在她脖颈，一阵刺痒。沈環瞪着眼睛看上方的岩石，累极却毫无睡意。
耳畔的呼吸声愈发均匀，她轻轻抽出压麻了的左臂，还没等翻身，繁钦的胳膊又搂了上来，她感觉自己就快窒息了。
正欲将她推醒，忽而听见小丫头哼唧出了一声“娘”，接着满脸痛苦地抽泣起来。
沈環动作一顿，警觉地探向繁钦额头，烫得惊人！
“繁钦，醒醒！”
谢繁钦从噩梦中醒来，满眼茫然无措，一开口又带了哭腔。
“娘……别不要我……”
两行热泪滚落，沈環轻轻搂着她，驱动灵力为她降温。一刻钟后，繁钦终于平静下来。
“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環姐姐，你的娘亲是什么样子呢？和你一样好看吗？”
沈環调用所剩不多的灵力环绕着她，两人背靠着洞壁，灵光映出了忽闪的影子。
“我的娘亲啊……”她目光悠远，眼底却一片冰冷。“我早已忘记她的样貌了。繁钦呢？你的爹娘是在青余吗？”
繁钦摇摇头，又朝沈環凑近了些。
“就在这里。三哥说，他们一直在我身边，虽然我看不到，但他们永远也不会离开我。”
“可是姐姐，我娘她一直在生病，那天早上便没再醒来。爹爹出了不句山后也没了音信。其实，他们已经死了，再不会回来了，对吗？”
小丫头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与希冀，让人不忍伤害又不想欺骗。沈環怔愣在她的目光中，隐隐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
“我不跟你走！我娘说过三日后就回来接我，我不走！”小女孩怒极，蛮力一甩，才刚还拉扯她的华服男子登时倒飞出去，砸中了门框，半边屋子坍塌破碎。
“少主，少主！”爆裂的烟尘渐散，男子满头是血，腿折了一只，仍不死心地从废墟里爬出，匍匐在她脚下。
“不是三日，已经是五个月了，少主！镇山族不能没有家主，瞻诸不能没有山神！求您跟我们回去！”
他声嘶力竭，半跪着朝她磕头，后脑上的血顺着脖子淌了一地。
屋外呼呼啦啦跪了一地的人，央求声不绝于耳。
小女孩满脸的难以置信，仓惶着后退。“我只是想等娘亲回来……”
“少主，仙姬她不会回来了！”
……
往事如影，可见却不可及，沈環轻轻掩住繁钦的双眸。
“不开心的事就不要想了。姐姐吹首曲子给你听，好不好？”
她手掌一翻，一枚碧玉扳指便躺在了手心里。淡青色的灵光绕着扳指旋转，玉身逐渐变薄拉长，两息后变作了一只手掌大小的短笛。
她将玉笛横在唇边，忽而青光浮现，灵气随手指在孔洞上跳跃，清扬幽婉的乐音飘出，似甘露逢林，如月夜清风。
谢繁钦只觉自己正在一片幽林中。头顶树影婆娑，身侧野花遍地。霞光自山脚升起，爹爹的大笑声回荡在山间树影中，飞鸟簇簇来回。
他转头看到了繁钦，于是抽出一只羽毛箭递过来，笑指着那些飞舞的鸟群。
我的女儿就是比起男子也不遑多让！等爹爹也教会了你骑射，看你大伯还炫耀些什么！
爹爹的声音震得她耳朵有些发麻，但她轻捏着箭矢，生怕一个用力就让她贪恋的一切粉碎了。
比！比！比！你们男人就爱较真儿，没得让我的宝贝受累！繁钦过来，看娘给你盘得花环好不好看？
谢繁钦猛地转头，娘亲拿着紫藤花环笑意盈盈，柔柔地注视着她。她心中涌起难解的酸涩，旋即朝着娘亲张开的双手奔跑过去。
娘！
“娘……”
笛声停歇，黑暗吞没了花香鸟语，繁钦的世界又回到了熟悉的洞穴。她擦擦眼角的泪，转身抱住沈環。
“姐姐身上也有紫藤花的香气，暖融融的，就和娘亲一样。”
“他们……”她吸吸鼻子。“他们会永远在我身边，对吗？”
“对。”沈環拍拍她的肩膀。“也许眼睛看不到，可他们就藏在心里，只要我们还在，他们就永不消散。”
繁钦伸出手指摸了摸玉笛，冰凉顺滑的手感让她微微惊奇。“環姐姐，你以后会留在谢家对吗？”
沈環没有回答，反而把玉笛塞进繁钦手里。“喜欢吗？喜欢的话祂就送给你了，只要摩擦顶端的莲花纹，就可以吹奏了。以后姐姐教你！”
繁钦惊喜地举起玉笛，青色灵光在笛身流转，漾出丝丝波纹，吹口顶端雕琢着一朵盛放的青莲。
“祂好漂亮……”繁钦珍惜地把玉笛揣进怀里，还不安静，又从身上翻找起来，最后从脖子上拽下来一朵丝织的藤萝花。
“環姐姐，这是娘亲给我做的，我想把祂送给你，可以吗？”
沈環惊奇道：“为何不自己留着？”
繁钦摇摇头，郑重道：“娘亲说过，受人恩赐，必要拜谢回礼，玉笛如此美丽，可我只有这朵绢花最珍贵，请姐姐不要嫌弃。”
沈環失笑：“玉笛再精美，也没有你开心重要。绢花既如此珍贵，你该自己好好收藏才是！”
她把绢花轻推回去，却被繁钦握住了手心。
“我是想和姐姐一辈子这么好的！我会好好保护玉笛，姐姐也会保护这朵花，对吗？”
“真是拿你没办法！”沈環刮了下小姑娘的鼻子，由着她把绢花缠在了头上。
夜更深了，繁钦沉沉睡去，沈環却还瞪着眼，盯着黑暗中的某处，不愿睡去。
许久，她向识海传音道：“青龙，你刚刚是不是找到了方法，可以让我承继生之神力？”
“怎么？你现在又想学了？睡大觉小姐！”青龙没好气道。
沈環冲青龙嘿嘿笑道：“尊贵的青龙神祇怎么会与我这种小人一般见识呢？小人有眼无珠，怀揣着您这样的至宝，那可是旁人几世修不来的福分，却还在这不思进取，暴殄天物，真是该打！”
说着，她象征性的敲了自己脑袋两下，果然见青龙一脸傲娇的飘了出来。
“你以为随便说两句好话糊弄本尊，本尊就能不计前嫌倾囊相授了？你不是叫嚣着你非山神，让我去教别人吗？”
沈環心道，就青龙这个耳根子软的程度，两句好话糊弄不了，四句就差不多了。
于是连连作揖道：“小人知错！小人不该！小人认罚！青龙大人宽宏大量！”
青龙扭着过来，至眼前忽然周身灵光一炸，耀目的光芒刺得她眼睛生疼，忙抬手遮挡，却听青龙严肃道：“说吧，你为什么又改主意了？”
沈環见状，知青龙实是认真了，这才扭头瞅了眼睡得香甜的小姑娘，低声道：“我原本以为，这乱世于我不过一逆旅。但我所遇见的人却都是活生生存在的。三百年后，我无力担负神责，可是现在，我守着神玦，有着天下人想都不敢想的神力，却仍荒唐度日，岂不可悲？
何况，像繁钦这样失去双亲的孩子太多了！他们孑然独活，不知留下性命者能有几何，再不济，我能抚平他们的心绪，让他们在仓惶的日子里稍微好过一些，不也好吗？”
苦难之后，抚慰生灵，那也是山神的职责啊！
青龙沉吟半响，撇嘴道，“总算说了句像样的话。那就快开始吧。”
祂跑到她耳畔一阵嘀咕，片刻，沈環惊讶地后仰。
“你想让我用妖鬼逆转死气的方法融神汇灵？你没开玩笑吧？”
“老夫何时开过玩笑？”青龙不满地瞪她。
“可你是生之神力，那死气……”她回想起那张嘴说话的鹿头，周身汗毛倒立。
“真笨啊！生与死本就是一体两面，老夫且问你，你可知四世家皆承继神力护佑百姓，为何独你镇山族长被敬称山神，还从未有人质疑？”
“因为……因为山神能抗击凶兽！”沈環眼珠一转，青龙怒目：“我们四神兽哪个不能抗击凶兽？”
“嘿嘿，那是，因为青龙大人最厉害？”沈環干笑两声，接着被青龙点了两下脑门。
“又拍马屁！”
“那，那难道是因为沈氏一族最出美人……哎呀！”沈環捂着脑袋哀怨地瞪向青龙。
“笨蛋！是因生之神力与风、雷、雨不同，想要万物生，必要以祂物来交换。”
“用了什么交换？”
“自己，乃至后代。”青龙目光飘远。“天下初定时，各氏族得知承继生之神力需献祭，便纷纷逃避，甚而退出朝堂，躲至山林。唯有你高祖沈知白站了出来，义无反顾地将神玦迎回了朝瑶山。”
“但也从此，山神一脉皆活不过三十五岁，且子嗣凋零，唯有一子可继承。以此寿岁献祭，这才换来山林万灵的平安。”
“这么说，历代山神早亡，并非全因凶兽之故？”沈環喃喃道，“若是山神没有留下子嗣可怎么办？”
青龙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这是天道所证，因果已定，山神宿命早和个人命格相契，不会有差错的。便是如你这般特殊的，兴许也是宿命一环，命格既定，你早晚会回归正轨的。”
“我明白了，你是想告诉我，要想催发神力，必须以死换生？”沈環眼中“蹭”地亮起一簇火花。
青龙嘴角一抽，隐隐感觉这个回答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磕巴两句，嘟囔着“差不多吧”就催促沈環赶紧开始。
沈環动用天赋探寻死气，片刻后察觉不对，扭头朝青龙怨道：“我三天之前还是个人，又没做过妖鬼，怎么知道如何逆死气啊！”
青龙被喷了一脸，想到沈環变作妖鬼与祂实是关系匪浅，便忽然有些心虚。
“你，你，你先感受一下本体，妖鬼是从尸体上长出来的灵魂，神魂化形后本体就藏在人类心脏的位置，祂是离你最近的死物，也是你活着的本源。”
“我的本体？”沈環右手摸向心脏，只觉那里一片空洞，黑暗和寂寥如狂风暴雪席卷她的神智。
“你昏迷的时候老夫探查过，粗笨一截，带着泥土，像是什么植物的根茎，或许是个土豆吧。你就按这个想象着去找。”
沈環识海一亮，青龙凭记忆描绘出的样子跃然入眼，她咬着嘴唇聚灵观心，果然在一片淤泥里看到了那块，土豆。
她神识化手，在淤泥上方停顿了下，终归没敢去碰。心口处浓厚的死气熏染，她的神识停滞其中，既兴奋又窒息。
这年头，连土豆都会死啊！
“我看到祂了。”沈環道。
“很好！记住这种感觉，现在，去寻找更多的死气，将祂们引入体内。”
沈環将神识化作丝网，包绕住本体，又从另一端融合，根根神识浸润在死气之中，从神魂穿出向地下探去。
那是一片漆黑的空间，若说全然看不见也不尽然。随着神识钻入层层土壤、岩石，她的五感近趋于虚无，这是由死气带来的从未有过的感受。
掩埋在泥土之中的残虫、化入岩石的尸骨，断留土壤中的残根……衰败，腐蚀，糜烂交缠沉淀，她虽不再用五感，却比惯用的觉知更能清晰地感受生死的交接。
神识再往下，应该就触到生命虚空之地了吧？沈環心想。
散出的神识细丝拖拽着各色死气向上，突然，一股浓烈的毁灭之气如烈火吞树，瞬间淹没了她残余的神识！
沈環心口猛地一跳，惊慌地睁开眼。
“怎么样？按妖鬼本能吸收死气很容易吧？接下来你再化用死气为生……”
“等等！”沈環打断祂。“青龙，我在地下探到了大量死气。”
“这有什么稀奇的？现在四时混乱，死去的生灵不知凡几……”
“不是的，那是山的最底处，怎么会有大量的生灵尸体？”沈環和青龙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不愿猜想的。
“怎么会！你肯定是看错了，死气这东西再多还能有多少？”
青龙眼神飘忽，沈環却神情严肃地回想道：“比蔓延全山的火海还不止，它不断地上涌，山体根基几乎全部熔蚀了。”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祂，青龙这一次再没有言语掩饰，反而神情肃穆：“若我没有想错，这死气不是生灵的，而是山本身。换言之，这座山已经死了。”
“山死了？会怎样？”
青龙转过头来看她，眼神淡漠，无悲无喜。
“会是……所有你想最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