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相信你(一)
夜至深,靠近洞口的位置虽有草垫和厚衣阻隔,仍有不少寒气侵袭。
洞内明火已熄,聚集起来的萤石放在各处甬道拐角。谢鸣珂目光望向那微弱的光亮,蓦地支起外衫挡住左侧。
身旁的闻人翊忽而乱喊了一嗓子,抓起身下的干草一扬,咕哝两句翻了个身,又鼾声震天。
谢鸣珂抖了抖外衫上的碎草和土屑,衣衫拿下的刹那,恍惚间看到沈環在甬道那探头探脑,微弱的荧光照在她面上,有些苍白柔弱。
他再一眨眼,那画面却消失了。
谢鸣珂立刻起身,穿戴齐整,向甬道走去。果然看到用灵火照路,正一脸严肃,低头沉思的沈環。
他忽而心里发笑,这姑娘若不是出身世家大族便是修为高深,灵力当不要钱的用。他一步踏进甬道。
“漏夜前来,環姑娘是心有不安吗?”
沈環闻言抬头,神情几不可察地慌乱,连带着身侧的灵火微微一晃。
谢鸣珂见她又低头,贝齿轻咬下唇,忽而朝他一拜。
“我有一事须向您言明,此事或许听来荒唐,但请您务必相信我!”
沈環没听到谢鸣珂答话,未敢起身,偷偷瞄他,却见他嘴角微勾,满眼探究之意。
心下一叹,硬着头皮道:“请少主下令,即刻启程上路,日夜兼程,逃离禹稷山!山上……不日将有地动,其势之烈,将使生灵尽覆!即便是逃到附近的丛山,恐也非万全,还请少主尽快决断!”
她再拜,行的正是后世朝君之礼。静默片刻,她听见谢鸣珂轻道:“有几成把握?”
“十足把握。”沈環道。
“好。那就烦请姑娘去叫醒女眷,收拾好行囊再来此会合吧。”
“好,我……啊?”沈環诧异抬头,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解释,此刻竟全派不上用场了。
谢鸣珂看着她怔愣的神情失笑,冲她摆手道,快去吧,语罢又朝身后喊道:“阿宝!起来收拾东西!”
“禹稷山地动?滑天下之大稽!你就是再想快点去青余,也不至于撒这么荒谬的谎吧?非要大半夜启程,你受得了,宗伯一把年纪,还有小儿和女眷,他们又怎么受得了!”
众人于睡梦中吵醒,神情都颇为不满。谢鸣珂族弟阿宝被谢肃拦着不敢动,此刻正靠着洞壁打哈欠。
伯公也顺着他的意思哼了一声。谢肃接着道:“你也别说是你的天赋灵能预见到的,若真有这能耐,这一路也不至于遇到两次凶兽了。”
沈環见状急要上前解释,却见谢鸣珂朝她一眨眼,似是叫她安心。
他对谢肃道:“不敢诓骗二叔,正是阿翊听走兽所言。”
“啊?啊!对!就是我。”闻人翊摇头晃脑地收拾行囊,忽而被点名,下意识想反驳,转头就见谢鸣珂杀气腾腾的眼神。
于是一拍大腿,“我起夜的时候看到一窝小老鼠背着包袱步履匆匆,我就多余一问……不,是幸亏问了,才知道地动的事,赶紧回来告诉大家,好早做准备!”闻人翊信誓旦旦道。
“真是你问出来的?那你怎么不早说!”谢肃埋怨道。
众人见状也不再说什么,谢鸣珂拽着阿宝往洞外走,嘱咐他不必要的东西就不要装了,要在马车上多留些位置。
沈環刚刚松下一口气,忽而感觉有一道视线焦灼在她身上,她偏头,看到谢鸣珂的堂姐神色奇怪的看着她。
她正想开口问询,堂姐却大踏步从她面前掠过,走到伯公面前。
“伯公,先前我遇到了一件怪事,不知当不当讲?”
“玉瑶!不知该不该讲就闭嘴,快回来!”二婶忽然厉声道。
谢玉瑶偏头看了二婶一眼,很是不忿,声音陡然拔高:“难道二婶也觉得,让不相干的外人左右族长意志,决定族人生死是应该的?”
此话一出,方还躁乱的洞中一瞬安静。
沈環直觉这话是在影射她。却听闻人翊一口拦下罪过,冲谢玉瑶大声问道:“谢二小姐,不知在下如何开罪于你,竟遭你这般埋怨?”
谢玉瑶一撇嘴:“闻人公子休要再为他人遮掩!闻人氏与我族世代交好,彼此知根知底,小女自然不会埋怨公子。”
“那你此话是何意啊?”伯公惊奇道。
谢玉瑶扭脸看了沈環几眼,“伯公明鉴,我本与二婶、繁钦同在一处歇息,后半夜发现繁钦不见了踪影,忙跑出来寻。就在这处甬道,见鸣珂与一紫衣女子说话,言谈声小,但依稀能听见那女子说什么‘生灵尽覆’‘逃离禹稷山’‘少主尽快决断’。此后才有鸣珂高喊阿宝收拾东西的话。现在一看,怂恿少主即刻启程的正是这位環姑娘。也不知姑娘有何神通,竟让少主和闻人公子都为你撒谎遮掩。”
此话一出,众人目光全聚向了沈環。
谢肃大步过来,“二姑娘此话当真?”
“句句属实!”谢玉瑶转身面对沈環:“并非我嫉恨有能之士,实是姑娘过于神通广大却又让人无法琢磨。你先自荐为家臣,后深夜幽会男子,现在又几句话让我们星夜赶路,可对于你,我们连你的出身姓氏都无从知晓!”
“我出身何处和将要面对的危险有什么干系吗?我只想奉劝谢二小姐,再在这些琐事上浪费时间,真正耽误的是你们的性命。”沈環冷冷道。
青龙在她识海里嘀咕:“早说了他们不会信,你自己跑就完了,等回头再找谢鸣珂会合不知省了多少麻烦!”
沈環沉默。忽听谢鸣珂朗声问道:“二姐此言可是质疑我识人决断的能力?”
他大步流星而来,面上淡淡的看不出情绪,身上还带着洞外的寒气。
谢玉瑶声音放低了不少,姿态仍旧高傲:“三弟,即便你将任族长又如何?你尚年幼,不知这世上人皆利己,长相貌美却心如蛇蝎的女子更数不胜数。今日你能因她三言两语更改计划,焉知来日你不会为了她摧心剖肝?”
沈環看她说话间眼眶越来越红,似有万千怒气隐忍不发。她便想起了,朝瑶山中沈家分支的青年才俊看她的眼神。无论男女,都常常会这样怨恨地看着她,大约是透过她,发觉自己从未被家族尽心培养,于是将不甘与惘然全数算在她的头上。
她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有些无趣。转身便朝洞外走去,临至谢鸣珂身边时,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她诧异地回头,谢鸣珂却没有回看过来,在她停步的瞬间,他的手便松开了。
沈環听见他语气平静地对谢玉瑶说道:“凡用人者,任之必专,信之必笃,然后才能尽其材,共成事。二姐既年长于我,这样的道理想必不会不懂。
“阿環以家臣身份入谢氏门庭,二姐你便不该以男女私情来妄加揣测,这不但是对阿環品性的侮辱,也是对我何以担任族长的蔑视!
“二姐这般聪慧有经验,既看不上幼弟,不若这家主人选便由二姐重新选定吧。”说着,他手心里冒出一簇苍白的灵火,谢氏族长环戒在其中闪耀着蓝色的光芒。修长的手掌翻覆,那灵火便朝着谢玉瑶飞去。
谢玉瑶凡人之躯蓦然感受到强大的威压,顿时手脚无力,禁不住地往右侧瘫去。
人群里冲出来一位面容苍老的妇人,一把抱住近乎要趴在地上的谢玉瑶,朝着谢鸣珂跪拜。
“求少主容情!玉瑶就是个傻的,她年少亡父,又遭夫遗弃,心性越发敏感古怪,她断然不是有意欺辱環姑娘,也不敢对少主不敬啊!”
谢玉瑶嘴唇哆嗦着,急切地嗷嗷喊着想打断妇人。
那妇人还在叩头,沈環却看得清楚,环戒在谢玉瑶摔倒的瞬间便在空中停滞,其威压应不足以使她瘫软至此。
沈環偷瞄谢鸣珂,却见他面容冷肃,看不出动容,也未见愠怒,似乎面前的状况只是稀松平常。
他将戒指收回,微弯了嘴角,柔和道:“堂婶何须如此?既然二姐心神不安以至神昏谵妄,那还是该好好跟着堂婶休养,是吧?”
“是是!妾身这就好好安顿她。”谢玉瑶挥舞手臂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堂婶拉拽着往后走。三姑和二婶面面相觑,久不敢言语。
“且慢!”谢肃忽然上前。
“二姑娘不敬少主固然有错,但她为族人着想,所提疑虑之处也不可忽视!毕竟,我们原是打算三日内补充好吃食马匹,再自丛山经梁河直抵青余。这一路过五镇三山,全是人烟,何不悠哉?
如今,为了这地动之说,舍丛山而自西下,不止绕道鱼野,还要穿山过涧,五日便抵青余山界,料想这一路必是人困马乏,艰难之极!如此大动干戈,環姑娘若不能给个合理解释,休怪我谢肃不服!”
沈環部分神识被山底死气吞噬,原就有些不够清醒,此刻听着谢肃声调越发高昂,更觉耳畔嗡鸣不止。
她想到,谢肃是谢鸣珂亲二叔,在家族中本就地位不低,若有修为在身,族长继任后,他想必也能有长老之衔。因而比起其他人,她确然更需忌惮这位,处处想压谢鸣珂一头的二叔。
于是谢肃话音刚落,她便镇定自若地走上前,左手一翻,一颗青色光球从袖中飘出,甫一出现,洞中诸人便觉神清气爽,浑身倦怠一消。
众人皆露出神往之色,目光追随着飘浮空中的青团。只是那耀目的青光中心,却有一团晦暗不明之物,见之便心生烦闷,有灵感者甚而恶心欲呕。那晦物从中心的一点点大逐渐吞噬青光,最后只余一层浅浅的光壳困囚,才未使它冲出桎梏。
可仅仅是看着,身体柔弱者便几欲昏厥了。
沈環见众人反应与她预想不差,抬手收回光球,朝谢肃道:“如二叔和诸位所见,此乃我手中至宝,可困锁妖鬼生身之气。此一团正是从山涧至低处攫取。”
“妖鬼?妖鬼不消失了吗?”“是啊,怎会突然出现?”“不用怕,妖鬼已不足为虑,还是担心担心凶兽吧!”“说的也是……”
她扫过茫然的众人,间或有私语夹杂其中。暗想着,她事先让青龙将她神识带起的死气取下,不止为了解释,更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的本体再隐藏一层。
于是,她清咳两声继续道:“五千年前的夹谷妖乱,不知诸位可都知晓?当时妖鬼齐聚人间,意欲摧毁人族,独占帝台境。因此凝聚了大量死气发动裂地法阵,使原本的瞻诸山脉裂作十二条。此等威力焉有人可与之相抗?”
“禹稷山地下隐藏大量死气,恐与妖鬼有关,为防事变我才斗胆恳请少主早做打算。”
“不知这个解释可合二叔心意?”沈環目光灼灼,坦荡荡地看向谢肃。
“如此倒也合情理,不过不知姑娘所说山涧在何处?如此大量的死气漏出,生灵必有异状,不知可否告知在下前去一观?”谢肃沉吟道。
沈環闻言一抬眉毛,这谢二叔倒是个实践派,很不好糊弄。
死气泄露本就是假,这山底下的浓厚死气被重重压制,只待一朝喷涌!若非她机缘巧合探知,只怕整座山林被一瞬吞没,都不会有生灵知晓。
现在,她上哪儿去给他找漫布死气的山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