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竞价到此便结束，有官人靠近，然后立在叶蔓两侧，示意她可以离开了。叶蔓听了刑司官的宣告，还是没明白自己到底被谁买走的。
“归远将军”并不是真正的武将职位，只是一个笼统的代称，用在从军有功、但还没有确定奖赏定职的任何人身上都可以。比如这次大军还京，军中所有的人都可以用这个词来代称。
“归远将军江大人府……”望台下的人群也议论纷纷，大家看起来也不太清楚到底是谁。突然一个人大声说道：“是江知肆大人！”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了新的一番探讨。
“出征回京的江知肆，他买叶小姐做什么？”
“听说他之前跟叶小姐有过节，同窗读书的时候没少闹不和。”
“那怎么还会买她回去呢，该不会是……蓄意报复吧。”
随着众人左一句又一句的讨论，江知肆这个人逐渐在叶蔓的脑海中活跃起来，只不过她记忆里那个人大部分时间都被叫做江晏。
人群中传的话没错，叶蔓和江晏确实有过不少纠葛。若是仔细分辨起来，还是叶蔓挑起的次数居多，当时学堂里不少人都觉得叶大小姐针对江晏。
江晏本人或许——很有可能——一定也是这样认为的。
随着记忆一点点涌现，叶蔓逐渐觉得望台下的议论和推测很有道理，她和江晏当年确实没少掐架。只是那时他们都还小，并且几年过去，叶蔓已经不再计较那些“恩怨”，没想到江晏这么记仇。
早知道刚刚再让余景瑄坚持一下了，叶蔓秀眉皱起，跟在官人身边缓缓走着，一步一步，好像每一步都在走向她难以预知的未来。
半个时辰之后，叶蔓已经跟着黑衣男子来到了一座宅院门前。四周并不喧闹，整座宅院占地十分广大，透着清简古韵。正门的牌匾上只落着简单的两个字，“江府”。
进了门，叶蔓才发现这里的清静不是什么雅致的氛围，而是真的一个人都没有。整个大宅从里到外都没见到人，连负责洒扫的下人都没一个。
亭台廊檐都落着不少的灰尘，院里的草木有的已枯败多时，而有的则因为无人打理而茂盛非常，枝条直接探上了屋檐。显然，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
叶蔓跟在黑衣男子身后，一边走着一边心中思索。她知道她高枕无忧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甚至设想过被人买走之后为奴为婢，但却从没想过要给自己的死对头为奴为婢。
——这满院子的脏活累活，不会由她一个人来干吧。
她眉头越皱越紧，下意识想找点安慰。她转头看了看身边，对上云瑶清澈愚蠢的目光。
好，怎么说也还有这小丫头一起。
黑衣男子将二人带到一处内院。院外是府中的园湖，但是现在刚刚入春，湖面上没什么景致，反倒因为常年没人打理而显得有些荒寂。冬日被积雪压下的树枝，岸边生了又灭的野草，都毫无美感地在湖面上飘着，一眼看去只觉得一股幽幽的凄惨之感。
叶蔓移开视线，用力地眨眨眼睛，自我安慰道，只是她睹景生情罢了。
他们脚步刚停下来，正好看到湖对岸两队人经过，这是叶蔓进江府之后第一次见到人，她莫名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这里好歹并不是一座鬼宅。
黑衣男子注意到叶蔓的视线，对叶蔓解释道：“这是府中这两天采买的用人，明后日还有一批。”
叶蔓明白了，这都是她即将与之共事的人们。
黑衣男子将叶蔓二人引进内院，说道：“就是这里了。”说完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叫杨铁，有事可以找我。”
话毕他看了看日头的位置，朝叶蔓一拱手，便利落离开了。
叶蔓手中拎着装着自己行李的小布包，看着二进二出、四五间房的院子，内心惆怅。
这个院子倒是不怎么脏乱，跟有人专门打扫过似的，但是房间中却空荡荡的。里间叶蔓并没有进去看，但外间布置甚少，家居用物基本没有，大概是主人家还没来得及添置。
“那江晏……”叶蔓开口之后想到了自己现如今的身份，堪堪改口，“那江大人这几年大概都不曾回来过，这下回京，整座府宅大抵是要完全修整一遍。小云子，咱们有的忙了。”
云瑶一边跟着叶蔓的视线环视周遭，一边认真地点点头，嘴上说的却是：“我可不会干什么粗活呀，我只会给小姐梳辫子。”
叶蔓无言，但云瑶说的确实是事实。这小丫头到了叶府之后直接跟在了叶蔓身边，外间下人干的那些重活累活她从没经手过，只知道水云纹的坎肩要配梅花簪子，大红色的绣鞋不能搭绿衣裳，完全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想到这里，叶蔓将布包暂放到屋中一角，一边朝着内院小门走着，一边问云瑶道：“竹姐什么时候来？”
“咱才到这多会儿啊，竹姐快的话今日能到，万一手上的事耽搁了，晚来三五天也是有的。”云瑶应道。
“竹姐”指的是竹君，本计划和云瑶一样，随着叶蔓一同来的。但她娘这两日正好病了，她不得不回去照拂，因此与叶蔓二人分开。
竹君一向是叶蔓的主心骨，现在叶蔓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身边又没个靠谱的人，心里没着没落的。
“小姐，”云瑶小幅度扯了扯叶蔓的衣角，摸了摸肚子说道，“我有些饿了。”
云瑶不说的话叶蔓还想不起来，一经提醒她发现自己也有点饿了，早上只随便咬了几口馒头，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
在这里等着肯定是等不到饭的，他们现在寄人篱下，想吃饭就得自己去找。
叶蔓和云瑶一起出了内院，朝着刚刚那两队人离开的方向走去。人多的地方，找到吃的的概率也大。
用人们今日都在厨房外院听赵管家训话：过几日江大人便回京了，大家行事都稳妥些，这段时间该教大家的也都教了，明日开始好好做事，好处少不了各位的。
叶蔓二人到的时候，正赶上听到赵管家的话音末尾。
说罢赵管家朝大家点了点头，从一旁侧门离开了。众人散开，然后陆陆续续进到用人膳房准备吃饭。
叶蔓很有自觉性，也跟着大家进了膳房。
用人中有人认出她来，犹犹疑疑叫了声：“叶小姐……”
叶蔓笑了笑，她此前在京城也算是有点名气，被人认出来也不奇怪，应道：“不必叫什么叶小姐了，叫我名字就好。咱们是要吃饭了吗，带我一个吧？”
说完又拉了拉身边的云瑶，“还有这个小丫头。”
她俩今天虽然活儿一下都还没干，但吃个饭倒也不算太过分吧。
认出叶蔓的几个用人互相对视一番，并没有人表示推拒。
叶蔓没听到明确的拒绝，便当做大家是许可了，于是和云瑶坐了下来，好好吃了一顿。
这里菜式终究比不得往日的叶府，不过叶蔓向来不是忸怩挑剔的人，一边想着知足常乐，一边利落用了一整碗饭。
吃完饭，叶蔓闭目凝神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然后问道：“都干什么活儿呢？”
她基本没做过活，平日家中下人劳作的时候，她只知道道一声辛苦，再赏些银钱。至于下人具体在做些什么，她并不清楚。
但她如今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也该学着上手了。
然而用人们却告诉她，今日不用做活，赵管家说了，明日开始。
叶蔓想起来刚刚自己确实隐隐约约听到这么一句。
那很好，众人各自散开之后，叶蔓便又回到了园湖边的院子。天上的日头已经西移，叶蔓站在湖边，一阵风吹来，更觉萧瑟。
她定定地立在湖边小半个时辰，不说话也不动作。最后到了连缺根弦的云瑶都察觉出来不对劲，怀疑她家小姐是不是下一刻就要跳下去的时候，叶蔓总算转了身，扯出一个笑来，突然对云瑶说道：“小云子你还是回家去吧，跟着我可要吃苦了。”
云瑶愣了一下才应道：“小姐怎么又说这话，我已经说了几十遍了，我是一定要跟着你的，有你一口吃的就得有我一口汤，我哪儿也不去。”
云瑶一边说着，一边将叶蔓两只手抓过来拢到自己面前，好像生怕她真的就这样丢下自己跑了似的，“小姐，竹姐说了，不要多想，一切向前看。”
云瑶一双漆黑的眼睛瞪得浑圆，一脸坚定地看着叶蔓，看得叶蔓忍不住笑了，情绪也松泛下来。
“我只是想啊，以后的路好难走。”叶蔓感叹着说道。
“怎么会呢？”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叶蔓轻轻刮了一下云瑶的鼻尖，然后转过身面对园湖，继续道，“你不记得这府宅的主人了吗，‘江大人’江晏。”
云瑶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思索着说道：“有点印象……”
“哦！是那个模样挺英俊的江三少爷！”云瑶从迷茫到激动，然后神色立刻又黯淡下来，“我记得小姐和他，不太对付来着。”
“是啊，积怨已久，久到我都差不多忘记了，没想到他居然仍然心怀芥蒂，甚至蓄意报复。”或许是经历了家中这些变故，叶蔓现在回忆起当时在学堂的那些打打闹闹，感觉已并没有太多介怀。
“蓄意报复？”云瑶惊讶。
“不然你真当你家小姐这么值钱，扫地打杂就值人家花十万两银子？”叶蔓时常因为云瑶的过度迟钝而感到震惊。她伸出五个手指，翻覆比划着说道。
“值的呀。”云瑶顺坡接道，并且也伸出一只手指头，并排在叶蔓的手指旁边，严谨地说道，“是十一万两。”
在叶蔓的眼刀落到云瑶身上之前，小云子收回了自己的手指，安慰道：“可能江三少爷念旧情，才……好吧旧情就算了。可能少爷不差钱，一掷万金不眨眼的。而且我们处境也不是很差的样子。”
叶蔓听了之后双手搭在云瑶肩膀上，推着她原地转了一个圈。
“看到这个地方了吗，这个荒芜一片鸟不落脚的地方，就是以后咱服苦役的地方。”叶蔓把一句句话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云瑶听：
“吃，今天的饭都是蹭来的；喝，一口凉水都没见着；住，连下人房都没给安排。唯一确定的就是，这个大院子的洒扫整治的活儿都归我们。”
叶蔓说着，转向湖面感慨道：“若仅是累点苦点都还好说，要是江晏那个呆瓜脑袋一根筋的，灵光一现想出什么折磨人的手段，可就难受了。”
云瑶接道：“……我觉得江三少爷为人清明豁达，必然不会这样做的。”
“他豁达？”叶蔓觉得好笑，“他最记仇了，他要是现在在这里……”
叶蔓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来，看向云瑶，也看到了云瑶身后不远处的那个人。
她差点没认出来。
江晏一身黑色劲装，身形比记忆中高大了一些，肩膀似乎也宽阔了些，整个人透着一股坚韧感。他大概经历了很多事情，只是仍能看出念书时带出的那点文气，端正的，沉稳的。
他的眉眼也比之前舒朗了几分，三年前的江晏温和清俊，三年从军给他增添了锋利的棱角，眼神也少了当年的柔润。他的眼底看不出喜怒，叶蔓一眼看过去，只觉得他情绪有些莫名。
“我要是现在在这里？”他开口，声音却一点没变，依然是清透圆和的。杨铁垂首立在他身边，还是那身黑衣。
“他要是现在在这里，我就恭恭敬敬叫一句：江大人。”叶蔓能屈能伸，规规矩矩行了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