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孩子
屋里,常母愣怔着,好半天她才回醒过来。她把药和放温的开水放在炕边,把气喘吁吁的家玲抱起来:“玲儿,吃药吧!”家玲迷迷腾腾半依半靠她,慢慢睁开眼睛,“听话,俺玲玲吃了药就好了!就能吃奶奶的好东西了!”
家玲没出声,常母把一粒药片儿都放在她的嘴唇,她喝几口水咽下去。然后她又强撑自个儿爬起来,把那小包里的药一粒一粒就着凉白开咽了下去。她喝完药片后,额上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儿,她虚苦无力地躺了下去,并下意识闭上眼睛。常母如释重负般松一口气。
晚上,油灯如豆,家珍和家红都过来了,家红呵欠连天的,家珍却把包放在炕上:“奶,我要做作业了。”常母答应着把小小油灯挑挑,立刻屋里亮了许多。家珍把小书桌放到靠柜的那边。常母一手端着油灯一手罩着那飘飘忽忽的火苗,把油灯放在桌上。
“奶,你歇着吧!”她冲奶奶甜甜地一笑。
“奶哪能闲着啊?”常母一边给姜红铺被褥一边唠叨,“都十点了,这家玲还没有醒过来,唉,饿着肚子……”
家红很快闭着眼睡去。常母铺好另二双被褥,她一边给家珠解着衣扣一边摸着家玲的额头说:“这孩子,烧,是退了,浑身却水淋淋的。她晚上的饭没吃,象是没胃口,她想吃什么呢?”她把家玲放到被里,对着家珍说,“珍啊,今日你和家红睡吧,家玲病了,现在才好转,别扯来扯去再把家玲弄得厉害了。”
“哎!知道了。”家珍的头抬也不抬。
常母抽出身向箱柜走去,走到箱柜前她从兜里掏出那串钥匙,她絮絮地自言自语着,把箱柜打开了。她叫了二声:“家红!家红!”可是家红已沉沉地毫无觉察地睡去。她小心翼翼地从那纸包里数出三块渣子糕,给家珍一块,二块拿了径自向家玲走去,“你吃点吧!”她顺手拿了一个小碟,把二个渣子糕放到里边向家玲送去。家玲却意外地没接,她抬起头看了常母一眼,好象还是没有吃的意思。
常母只好把小碟放在家玲的枕边。家玲无声地躺在一片微弱的烛光中。一会儿,她伸出小手拿了一块,一小点一小点地吃着,但吃到一小半点,又把它放在小碟里。
“奶,我不想……”
她出神地望着那摇曳的火苗子,愣愣的,她闭了眼。一会儿,晃晃荡荡的火苗中闪出一只死兔子,一会儿又有无数说不出名目的神神鬼鬼诡谲地在她眼前晃动着、蹦跳着,一步一步地逼视着自己,象要把她整个儿生吞活剥似的,她额上的汗又出来了,她惊悸失神地对着这一切喊:“奶,我怕!我怕!有魔鬼……”常母把她搂在怀里。家珍把东西收拢了放在书包里,担心地看了一眼小妹,又摸摸她的头,她对着姜母说,“奶,家玲又说胡话了。”
“这孩子,八成吓成这样,看那样子是丢了魂魄了。家珍啊,你先睡吧!奶要给家赎忌呢!”家珍答应一声躺到另一个被窝里睡了。
常母返身拿出一把剪刀,放在家玲的枕头底下,喃喃地说:“玲儿啊,奶把剪刀放到你的枕头下了,任何可怕的东西都走不近你……”家玲迷迷糊糊哼一声。常母拿烧火柱就返身走到橱房。
一会儿,她把烧得通红的红火柱拿进来,家玲已沉沉着进入梦乡。她扭着小脚站定,把红火柱举了来来回回在家玲的四周逡巡着,嘴里念念有词着:“神主啊!你别生气啊!玲玲冲撞了你,你大人不记小孩过,别和她一般见识,你别理她,别缠她,她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孩子。你有你的大世界,别因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误了你成佛成仙,”她叨叨着念念有声,看着渐渐安稳下来的家玲,把冷却的打火柱在家玲头顶上的炕沿立了,一副心事重重又万般疲累的样儿。稍倾,她又撤出放在家玲头顶上的小碟,把它放在碗柜上,把剩下的那一个整个儿却用碗扣了。
次日,家玲的发烧虽然退了,但还是一副恹恹欲睡的慵懒样,常母做了一点白面汤饭,喂了家玲一次。家玲吃了几口有气无力地躺下来闭着眼歇息。常母叹了口气,对着进来的常渲德说:“这孩子,没有一点精神,没有一点胃口,浑身看上去软软的;我昨夜给压了惊,赎了忌,还是那副样子,看来是丢魂了,今夜再给唤魂去。唉,这孩子,大概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了!”家红说:“家玲看到死兔子,回来后就成那样了。”
常母听了,就对常渲德说:“依我看啊,可能家玲看到兔子身边游动的鬼魂了。我等一会儿烧团纸,你就近挖个坑把死兔子埋了。晚上再去唤魂去。”常渲德答应一声出去了。
家玲病了,屋子里冷静了许多。家红看到父亲和母亲说这件事时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儿甚是疑惑,她吃过早饭就又一溜烟跑到隔墙,在死兔子僵卧的地方,她看到一堆锡箔燃烧后留下的一堆灰烬,而死兔子早已一无所踪。荒园里,凉风习习,蔽天遮日,树木林立,浓郁的枝叶摇晃着、撞击着,那凸凹不平的丘堆上,阳光无孔不入地曝跌下来,经过层层遮挡树枝的浓叶,筛落下许多白白的光点。
这些斑斑交错的光与影和谐地平铺在地上,在轻轻流动的风声中来回移动着,变幻着,诡谲如神秘莫测的大手,无声地摆平着这一切。
想着家玲,家红就有点怜惜的神情涌上来。她徘徊逗留于这光与影的舞蹈戏嬉中,想着自己的心思:家玲是被我弄到这儿的,遭这厄运的应该是我,而不是家玲。家玲,是姐害了你啊?姐总觉着这儿的一切都好,不想……
正在这时,墙角探出一个小脑袋来,家红一看吓得魂魄都散了,原来是三岁的四女寻过来了。在常家靠荒园的东部——与常渲德宅院相毗邻接壤的地方,有一口吃水的井,这口井一年四季有人们挑着水桶走过来走过去川流不息。小孩子们是怕掉下去的,而四女却背着大人又偷偷摸摸溜进来了。
“二姐,你让我好找呢!”家珠一脸天真地说。
“嘘!别出声。”八岁的家红把手放在嘴上嘘了一声,穿过蒿草丛生与灌木齐人的一丛丛绿,向四女凑了过去,把鬼精灵似的四女搂在怀里。
“你这个鬼东西,你就知道我在这儿啊?”家红捏捏她的小鼻子,看着她的小眼小脸说。
“你不在这儿,能去哪儿啊?”她眨巴着小眼说。她似乎也知道她的一种习惯。
“走,快走!别让爹妈看见了!看见可就遭殃,非挨骂不可,走吧!”她拉了四女的手很快地走了。
不觉夜暮降临,吃过晚饭后,大家在地上玩过家家的游戏。家国被大家当做小娃娃抱来抱去,不时这个亲上一口,那个亲上一口,家国不知想说什么,但嘴笨得什么也说不来,只是一个劲地冲着她们大声地喊:“哟儿哟儿哟儿……”姐妹们就笑着,乘机又捏他那张胖脸。家国更急了,就一口一口唾着口水唾着她们,但那唾沫却又一滴不剩落回到他的下巴,从下巴又流到他的胸前。家红说:“你是自个儿唾自个儿,唾吧!笨蛋!”常母听了就心疼肉疼地说:“这是咱家的独苗苗呢!你们哪个比得上他值钱?俺臭小子才不唾她们,才懒得理她们呢!俺娃的唾沫是金泉泉呢,才不浪费呢!”
午饭后,姐妹几个玩起了游戏,这个家国把大家惹得哭笑不得。玩打仗时,家国拿了木头枪瞄准众姐姐乱扫,还不准还手,开一枪就得装死,再打一枪才能活过来。先是家红躺在地上不耐烦,她催促着家国快点开枪让她活过来,可家国却老让她死着死着,竟毫无半点情份不让她活过来。对家珠也是这样。他还要家珍举起手投降着,投降着,时间一长,家珍不耐烦起来,嘴里不满地叨怨着,家国就走过去揣了她一脚,嘴里喊着哟儿哟儿哟儿,还是让她站着举手投降着。时间再长,众姐妹就造反,把他的枪一夺就不玩了。家国却不依不饶,嘴里杀猪般叫嚷着,非要玩到底。家红就说:“那……那我们玩当官吧!”“好吧!”家珍和家珠齐声附和。这次,家国高兴得什么似的,挥拳擦掌地舞动一阵,又使劲地跳,但他不太会跳,一跳,几乎一个趔趄就成了嘴啃地。家珍撕了一大堆纸片儿当票子,拿了五、六个凳子当小汽车。去长官哪儿拿票子买东西,官儿从大到小轮流当,先是家珍,她把票子往手中一把,对着家红递过一个毛票,说:“你去买肉吧!”家红拿着坐凳走了。家珠走过来,家珍就煞有其事地对家珠说:“你去买菜吧!”家珠坐在凳子上拖拖拉拉地骑走了。论到家国时,家珍给他二张毛票,敷衍说:“你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吧!”家国没有接那票子,却骑着坐凳走,家珍追着说:“钱!钱!你还没拿钱呢!”家国却理也不理,自个儿骑了“小汽车”,嘴里嘀嘀嘟嘟个没完,到最响。后来,家红也学着姐姐的样儿心有成竹地当了官,家珠也还差不离儿。轮到家国时,家国却把票子往手中一抓,坐凳也一个一个地收拢在他的身边,一个钱儿也不出,一个汽车也不给,成了一毛不拨的铁公鸡。大家见他这样,不知该玩不觉是不该玩,他却把凳子四脚朝天一翻,慢慢坐中间去,指指家珍、家红和家珠,屁股一颠一颠的,说:“哟儿哟儿哟儿……”那样子把常母都逗笑了,她笑眯眯地对着孙女们说:“这才叫聪明呢!他这是当官了,让你们推他呢!一个汽车都不给你们,一文钱也休想从他哪儿拿走,好吃的还在他的嘴里。”大家见家国这样,就前前后后拉着他来来回回几趟,家国还没有下来的意思,大家就气喘吁吁着没有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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