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异样
秋收过去后,很快迎来了大白菜的收获,恰巧,家国的信又邮回来。常渲德拿着信对果青说:“今年,咱们家的大白菜还是入窖冬储为宜,价格能翻一倍呢!这样,家国的零食钱就赶出来了。这个家国,老儿子,给多少花多少,手大的象簸箕,整天要钱。这样一对比,我才晓得前面的闺女们多么节俭,供他念书,比供四个闺女都费事。”常渲德一直为老儿子能考上北京外贸大学骄傲,但担心他的花销于是叹息。
果青也深有体味地说:“可不。“
家国作为家里的老儿子,花销特大。今年村上有好几个自费上大学的娃,学费、伙食、住宿好多费用都得自己掏,说起来,人家一年花销四、五千就够了。可是家国做为老儿子,一切费用都是国家掏腰包,果青和常渲德一年给四、五千都不够,把常渲德的工资花干净后,把家玲考上北大政府奖励的三千五百元都花没了。
果青把儿子和女儿们一比,私下心里嘀嘀,认为还是家玲懂事,北大念了几年,很少要钱。现在,研究生也念了一年了,经常接济家里,还给家国邮这邮那。家玲是一个恋家的娃,就是那些年果青管教的有点严格了,受了不少罪。
果青说着从常渲德的手里接过信,可她没看几行字就又把信递给常渲德,似乎对家国的来信早已了如指掌,暗熟于胸,她说:“我没有心绪看家国的信,很多字我都不认识,你直接说吧,家国又要多少钱?”
常渲德搔了一下头皮,只好说:“家国嫌哪儿的饭食不合胃口,入冬又要买衣服、买皮鞋,买研究生复习资料,大约需一千五百元吧!”
“那么多钱,家里凑不够,还差三百多块呢,能不能缓一缓。”
“银行里不是存着吗?你再给他提取一千元,让他把过年的衣服也买了吧!反正,你买的衣服,人家一件也不穿,说太艳了,太俗了,要不,就是样式不时髦了。你花钱买不愉快,何必呢?!”
“可过年时又要钱咋办?”
“到时候再说嘛!这不,还有三个月才能过年嘛!”
“去年买的衣服,那几件冬天穿的,要不要给邮过去?”
“恐怕邮过去也不穿。那件冬大衣,袖子烫了一个小洞,颜色也旧了;那件毛衣的脖颈处松松绔绔,象旧衣服,穿出去不好看;还有一件名牌裤子,可惜洗得发白了。这些衣服,留着就留着吧,反正,我有好几年没买衣服了,正好穿……”
“哧……”果青被常渲德气乐了,“你穿上那衣服太瘦,裹得肚皮都成脾酒肚了;裤子又长,淹没了脚尖象拖耙……”
“不能改一改么?”
“家国穿的衣服怎么改?”
“就那么邮过去?我看,家国肯定不穿,弄不好还得象过去一样给人。”
“那你说啥办?”
“邮钱吧!钱虽然不是万能,但没有钱又万万不能,邮过钱去,他想买啥买啥。咱们这是花钱买省心,没有办法的办法呀!”
果青也无奈地说:“供几个闺女上学只有攒钱;供家国念,却一个劲吃老本。照这样下去,我的存款就成问题了。”
“你怕花钱?要不,你就写封信给家国,让他不用念大学了,你能行吗?北京可是一出门就花大钱的地方,衣着穿戴也不象村里,哪里花销大。”
家国考到北京上大学是果青值得骄傲的一件事,很多同龄的村人提及此事,都对果青羡慕不已。这件事象糖饴般浸透果青的感官,陶醉着她那一颗虚荣的心,安慰着她失落的梦,也多多少少温暖着她美好的未来生活的前景,使她在众多人面前,口不言,就有殊众的荣耀,论家常,论时事别人只有洗耳恭听般的本能,而她自己就有凌然的超群,庄严的威仪,自尊的重演,象无形的架子,把她从泥淖地的落魄中载入腾空傲视芸芸小辈的居高佳境。在这儿,她可以据人说话,指点江山,评论功过,在别人默然的神态中,享受“官”一般令人不同的效应,那种优越感使果青神清气爽,精神百倍,俨然一览众小山的气势。
假若家国不在北京念书,等于果青没有了那种优越感,果青是宁愿花钱买那种感官享受的人,况且钱花到家,家国分配工作后那就有办法了,所以果青在常渲德的这种说法下还是要保证家国的前途为主线。她说:“村里那些自费生不也是这样花钱吗?家国花的钱不比他们少,家国将来国家分配,他们还分配不了。这样,家国还是占着有利时机。”
常渲德便也不说什么,后来他看了一眼果青,象有所察悟似的说:“对了,咱们家责任田里的大白菜,储存好也买一千多元。”
“恐怕家国等不及。”果青说。
“那就明天去银行取钱,尽快把钱给家国寄去。”
…………
夜晚,家红打发牛牛睡着后,独自在灯下写东西,写着写着内心纠结,她有点难受地把头伏在桌上,心里象压了许多东西似的沉甸甸的。
这时,尹建军唱着一首高吭的歌雄赳赳气昂昂走进来。
看到家红没理他,他的歌声也停了下来:“家红,怎么啦?瞌睡了吗?”
家红没出声,心里说不清的难受,又说不出。
尹建军自个儿洗了手,又小心翼翼地舀了碗稀饭,坐在桌上吃去了。
他知道家红的那脾性,如果他问她不吭声,她一定心里难过。于是夹着菜吃了几口馍才小心翼翼地问:“又难受么?”
家红从桌上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有点艰涩地说:“建军,我爹我妈说,明天大白菜要入窖了,让咱们过去帮忙。”
谁知她才说完,尹建军却不高兴起来:“今日你家的活儿,明日也是你家的活儿,我三天二头给你家尽义务,咱们的日子还过不过?大前天,我才给你家把电线接了,花了我整整一个下午,我耽搁一下午,那可是十来块钱呢!昨天又打窖,累死累活的,又请了一天假。这个月算下来,我才挣八十多元,我们三口人的生活费刚够……你妈还嫌我们不沾光,叫我勾子军,我们……我们牛牛的奶粉……还没着落呢!”尹建军满腹牢骚说。
“那你是不准备去了?”家红左右难受,脸上明显不高兴。
“你妈那样子,好象别人欠了她多少似的,从来晓不得领人情,就晓得用人,用了人,还动不动发脾气……”
“你别说了。”家红听到他这样发牢骚说果青,不高兴地打断了他的话,心里也是愁肠百结,“你什么都没有,可以说是空有四壁,穷得丁当响,可是我妈没有用我攀高枝,我愿意嫁你,她二话没说把我给你了。”
尹建军沉思了半天没言语,后来又缓缓说:“我也不是计较这些。凭感觉,你妈对外人真的比对自己人好。就说借钱吧,外人可以向她借到钱,自己人却吝啬的要命,借大钱更是莫提。”
家红不吭声了,只好低着头生闷气,又用笔在纸上龙飞风舞,写着写着,她忽然爬上桌上哭了。
“我想死,真的想死,怎么遇的都是刁钻、尖刻的人呢?为什么我就遇不到一个好人呢!为什么?好人都去哪里了?”她哭着说。
“你整个一个灰色主义,怎么就不往远处看一点呢?
“我觉着世界黯淡无光。我邮出去的小说稿,一封也没回音,大概都被编辑枪毙了,那可是我费心血写出来的。小文章也只能在小地方发表,为什么大文章就不能发表?在大地方?”
“发表那东西有什么用?它改变不了你的命运,还不如我这花力气挣钱的呢!最起码做完活计能领到辛苦钱。你写东西费力不讨好,多少日想不出东西来,想出来又得字斟句酌,修改完善了,忙得几倍时间,好不容易发表了,稿酬却是少得可怜。有时却又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我看你为那些文字不必再烦恼,丢掉算了!丢掉了,烦恼就没了。象我,考大学差一分没有再补习,为什么?家庭经济紧张吧!哥哥、姐姐没有一个富裕的,都在生活线上挣扎,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大家为我受累、奔波呢?索性不读书了,大男人,扛得起放得下,丢下书本不是照样活人吗?而且我多读几年书,确实也与别人不大一样——有些事最起码看法不一样。”
家红还是没吭声儿,她烦得要死,又不得发泄,干脆把手中的笔扔了,又把废纸上的小说稿费力撕成几瓣。
“我再也不写这挠痒痒的玩艺儿了。”
然后,她无所事事地看着尹建军转换电视屏幕,哧啦哧啦的,没声儿了。尹建军猛劲拍了二下,一会儿影子又模糊了。尹建军把破电视的天线扭来扭去:“这不,修理它一下就老实了!”待电视恢复如初,尹建军喃喃自语,象孩子般欢笑了。
家红却坐在哪儿呆呆地自个儿生闷气,手里还捏着尺子把玩,忽然“咔”的一声,尺子断成二半。
“没有清静时候。”她小声地说,“真气死我了!”
尹建军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有什么心事了,但是他并不理会她,独自坐在沙发看电视看得入神。一会儿,相声演员冯与牛出来了,人家还没表演呢,他就嘿嘿直乐。
家红脑子里一片空白,看着电视,心里不知想什么,直到电视上的掌声传来她才醒悟过来。噢,两位相声大师说完了。
她叹了口气,小品里说什么她一概不知,心口总觉着有什么堵着慌,呆呆得坐在哪儿好半天。
尹建国看她那样郁闷,瞥了她一眼,想象起什么似的嘴角闪过一丝神秘莫测的笑意,说:“家红,我给你念段台词。”然后用憋得细细的嗓门说,“二丫头——冒号:我爱你——逗号,我不爱你是小狗——句号。”家红听着他那南腔北调的高音,忍不住“哈”的大笑了。
他看她笑了,自个儿却一点也不笑,然后学着主持人的声音说:“今天天气预报:今天小雨转多云,多云转晴天,各位观众,谢谢收看。”
尹建军学得惟妙惟肖的,家红听着忍俊不禁,“哈”的一声又笑了。
尹建军回头深有意味地看了家红一眼:“不生气了吧?”
家红反倒不好意思了:“生什么气呢?谁让我嫁给你了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猴子满山走,跟着你做山代王了。”
“委屈了?”
“乐意着呢!”家红从嘴角勉强地挤出一声笑容。
“心好嫁给穷人家。你呢,也是命里有这一劫。”
一句话又说到家红的心思上了,家红想想所受的委屈,一时眼泪洼洼了,但还是嘴倔:“尹建军,你少说,没你干的事么?”
尹建军这回叹口气:“贫贱夫妻百事哀。”
一时心事重重谁也不说什么了。象两股弱流,凭着心里感应在慢慢汇聚,慢慢浸渍与渗透,虽然没有再多的语言,但多日的郁闷确实不知不觉中慢慢消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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