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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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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室幽幽,灯火如豆。璧上影幢,药香浮动。

谢如讷轻而易举就诓得谢若屈继续留在了刺史府照看,还特意在平叔走时备了好些换洗的衣物请他带回,为得就是让阿兄不要过早地发现这个“秘密”。

纵然心里十万分地清楚,他绝不会为任何事情与她争吵,更不会拂逆她的意思。哪怕闯出滔天大祸,也只会想着如何善后和保护自己,绝舍不得责怪她一丝一毫。

可她还是不想让他知晓,不愿有万分之一的几率再牵出旧事。

谢若屈有惊厥之症,这是在他十一岁那年种下的病根。病因也简单,他亲眼目睹了自己父亲被人一刀斩下了头颅。

炽热的焰光烧红了漆黑的天幕,猊囚关内亮如白昼。是以即便是子夜时刻,他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见了那道寒光削过父亲的脖颈。

脑海炸开,空白一片,身体不由自主地拼了命奔去,哪怕明知以他们二人的距离,要拦下那把已经挥下的狼刀无异于痴人说梦,他也要过去。

纵是送死,也要去。

断头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好几圈才晃悠摇摆着停在他脚边,像极了曾经父亲给青雀买过的那只藤球。

但父亲的眼睛还睁着,眼曈中还有不甘。

巨大的悲痛刹那间如决堤的洪水般席卷了全身,他所有思绪被冲得崩塌溃散,就连流淌不息的血液也在这一瞬凝固,这副躯壳成了他的牢笼。

身体半点动弹不得,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如被困住的囚徒一般徒劳地观望着这一切发生。

巨大痛苦将他的灵魂寸寸撕裂,却不允许他宣泄出一丝一毫。他已说不出任何人类的话语,只能借由这最后残存的意识在脑海中爆发出类人的绝望哀鸣。

许是疼痛,许是哀鸣,亦或是二者兼有之,促使谢若屈昏倒在地。

那一夜过后,谢若屈不仅失去了父亲,还有本无病无痛的身体。

当受到外界巨大的刺激打击,他失控发病时便会周身血行加速,心悸失常,胸口痛若刀绞,呼吸往来不续,若不立行救治,性命只在顷刻之间。

谢如讷的一身医术,也是由此而来。

虽说自到了北境,吃穿用度远逊于雒都,羌戎右部也时常来犯,但二人也不必再疲于应付雒都里各路的明枪暗箭。她的医术亦有所精近,耗费几多心血为他调养,加之这七年内与羌戎右部的大小之战中也总是胜多败少,让他的心结宽慰不少。

所以兄长的旧疾除开初到此的前两年有发过三次,往后就再没犯过。

然而今年却是个格外特殊的年头。

她甚至为此在夏季时特意去过一趟浑邑山。

天上日头正盛,肆意地洒下白晃晃的光,炙烤这片无边无际的原野。此时虽值盛夏,车架上坐着的一老一少却仍穿着半旧薄袄,灰扑扑地看不出颜色。

谢如讷戴着帷帽,半透半实的棉纱叫人看不清神情,曲着右腿搭着手。手里捻着随处拔来的野草,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

许是缺水,那草茎断处,竟无甚汁液流出,稍稍用些气力,便尽数碎成了屑末。

她看着粘在指腹上的点点深绿,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长叹着回道:“这天比我预料得还要旱,夏时草枯,今年草原上的牛羊们怕是养不肥了。”

“那少主的筹谋…?”驾车的老汉迟疑着出声问道。

“找个机会,让北边府上的钉子出来见见。”她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另起了话头。

思绪散漫之际,一声□□将她在快要陷入往事前拉了回来。

“你醒了?”

说话人的嗓音宛如融雪聚成的溪水从那皑皑之处流淌而出,混杂了几分因疲倦而起的沙哑。与阿日哈斯这辈子听过所有声音都不同,语调发音虽有些古怪,却是他从没听过的悦耳。

缓缓抬起眼皮,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微小的动作就让他感到一阵晕眩,待目光处焦点重聚,这才见到了说话的人。

一个靖国的姑娘,一个会说羌戎语的靖国姑娘。

生得像是用冰雪依照着画里人的模样雕刻出来的,不,不对,她更漂亮。

望着眼前人,他没来由地生出一种烦躁。非但不回答,反而撇过了脸不做声,摆出假寐的姿态。

但她似乎不打算就此放过,继续道:“你知道把你救回来多难吗?身上是新伤叠着旧伤,手脚都生了冻疮,烂到差一点就要砍了保命。还有这五脏六腑,也是各有损伤。为了治你,我可是三天三夜没合眼了。”

的确是三天三夜,不过不全是为他罢了。

第一日里,她先是在军营里得知了程衍走丢的消息,紧接着就听闻公孙老将军病危。匆忙敢去,下了猛药也只是稳定住了情况,始终不见起色。

谢如讷翻了整夜的书,也没得到什么结果,幸亏最后忽地忆起了阿娘曾说过的一个偏门药方。

以夜月狼王的獠牙研成粉末做引,配双解通圣散,能宣散一切外邪,有逆转生死之效。

既打定了主意,她便开始准备起来,整理好一应用具和干粮净水后,便直接了当地告诉阿兄要出去城外武里山上采些新鲜药材回来。自己尽快返回,让他在城内好生料理军务,看顾老将军。

向来对妹妹深信不疑的谢若屈自然是满口答应,仔细叮嘱过后还抽空亲自送她从南门出了城,殊不知他那胆大包天的亲妹子要去做什么令人闻风丧胆的事情。

她的确要去一座山采药,只是不是城外山坡,而是浑邑雪山,要采的不是什么草药,而是夜月狼王的狼牙。

此举一还恩情,二为保他性命。

公孙义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第二日里,托程衍的福,果然在当夜就引来了狼群,更幸运的是,这是一个正常规模的狼群,一家子正好七只。

西北的冬季格外寒冷,茫茫的大雪之下掩埋的是无尽生灵。这样的环境里,觅食捕猎成了件难事。要熬过这漫长的冬日,抱团取暖是一条上佳的办法。本就具有群居属性的狼群通常选择会扩大自己族群的规模,原本七到十匹为一群,扩张后甚至可以达到三十头狼以上。

要是来这样一个狼群,别说杀狼取牙,以谢如讷的身量,只怕给群狼塞牙缝都不够。

好在她足够走运,也足够有实力。

自五岁起,每日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引弓五百次,挥刀五百下。至她十三岁时,已能开得强弓,弓马之术超群。凡所射者,无一应弦而倒,有“箭无虚发”之誉。

那些夜月狼尸上一箭致命的伤口,是她花了十三年日夜不辍的勤修苦练,方得如今的“有惊无险”。

至于第三日里,谢如讷就更忙碌了。除了路上捡人和摆脱程衍外,她是一刻也不敢停歇地飞奔到刺史府中,救下老将军。

随后更是连送到面前的茶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立马回到了府上。将人挪至密室后替他换了干净衣衫,逐一处理包扎伤口,又亲自煎好汤药给他灌下。

待得一切大功告成时,新一轮红日早已东升。

“你的嗓子可是好的,不说话…”谢如讷顿了顿,垂眸看着他,“那就是不想说了。”

榻上躺着的人还是只给她留了个后脑勺,纹丝不动。

“不想说就不说罢,左右照你这身子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好的。好好歇着,咱们来日方长。”

她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也没有再继续纠缠下去,施施然站了起来,顺手将榻旁的高足案上的那盏雁鱼铜灯调暗了些。

阿日哈斯还是一动未动。

衣料摩挲声,合门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最后又归于寂静无声。

这样的环境下,一切声响都犹为清晰,她走了。

阿日哈斯默默对自己说。

时时刻刻都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在极大的体力和精力的消耗下连轴转了三天,就算是铁铸的也受不住。

更何况谢如讷不过是肉体凡胎,今年尚不满十九。

从暗室出来,确认过密道关好复原后,千斤重担瞬间卸下,整个似是被抽空了般,连再说一句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强撑着磨蹭到榻边,别说脱靴换衫,她倒下时像是连骨头都没了,一头就栽了上去。

动也不动,若叫不知情来看,只怕会以为她昏迷了。

可惜这一觉还是没睡到足时,刚过晌午,茯苓就提着食盒进屋来了。

“少主,少主。”她跪坐在榻前,轻声唤着。

“嗯?”谢如讷闭着眼睛,用鼻子回答了个含糊不清的音节。

“羊乳羹已经好了,其中一份按照您的吩咐装在了食奁里。”

茯苓的声音甜软,语调绵柔,说起话来如同吹面不寒的杨柳微风,催得她愈发困顿了。若不是顾及着里面那位仁兄的死活,她是绝不会现在起床的。

不知过了多久,阿日哈斯又听见了脚步声,还是她。

雁鱼铜灯上的铜片被完全拨开,满室亮堂堂的。她显然是梳洗了一番,换了身绀蓝色的直裾袍,仅用只白玉钗松松挽起发髻,再无其他饰品,正坐在离榻极近的交杌上搅动着碗内的热羹。

“饿了吧?”她笑着对自己温言问道。

阿日哈斯还是闭着眼。

“我想你应该是吃不惯大靖食物的,可依你现在的脾胃,那些膏肥滋腻的肉食根本克化不了,反而有害。所以准备了些羊乳羹,温心润肺,降逆止呕,正是合宜。”

说着便舀起一勺,送至他的唇边。

阿日哈斯嗅到了她衣料上的熏香,是一种极淡的甘苦之味,药气多于芬芳。不知为何,他一个素来讨厌靖国熏香的人,竟然对这种味道生出了些莫名的好感。

但他还是没有喝下那勺羹。

“不吃不喝,就只有死。你是想死吗?”她蹙着眉头凝视着他,声声问道。

他破天荒地有了反应,点了点头。

“杀了我。”

“呵。”

谢如讷哂笑一声,冷冷说道:“你若要求死,何必逃出来?说是坏事也罢,说是好事也罢,我没有见死不救的习惯,你既遇到我,便没有在我手上寻死的权利。再问一遍,这羹你喝是不喝?不喝,可休怪我动粗。”

他望着谢如讷,摇了摇头。

“好啊,看来还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性子。”

还不待阿日哈斯有所反应,谢如讷一把就掀开了他身上的被子,又重新将自己包了个囫囵。紧跟着从袖中似变戏法般抽出了根牛皮编成的长绳,眼疾手快地将包被给栓紧了,任他如何挣扎也是徒劳。

“你,你放开我!放开我!”

病中苍白的面容在此刻因企图奋力摆脱束缚而泛起了异常的红晕,那双鹰隼般眼眸狠狠地盯着谢如讷,“靖…靖国,有句话…叫做,“士可杀…不可…不可辱”,你…羞辱我…”

他的声色嘶哑,嗓音干涩得宛如砂纸,不知是不是太久不曾开口的缘故,甚至连说话的能力都变得十分生涩费劲。

“羞辱?”

谢如讷看了他一眼,将碗搁在了食案上,侧身背对着他叹了口气,淡淡说道:“羌戎右部是怎么对待你的?昨日座上尊,今朝阶下囚,这样辛苦的日子你都熬过来了,为何要现在放弃?”

“你…你,到底是谁…怎么,怎么知道…”阿日哈斯闻言大惊,奈何语速如此,急得他脸色更红了。

“很简单,你们羌戎人实在太爱在身上做文章了。”

她略微曲身,低头看着他道:“你的左胸虽然已经被伤得血肉模糊,可还是能辨认出上有个狼头刺青,那是羌戎左部王族的标记;再者,你头上的奴印是新伤,定是刚烙不久;还有,你这浑身的伤,若非有仇有怨,谁会无缘无故地这么折磨人?”

“你…你…是谁?”

橙焰映照着二人脸庞,浮跃的金芒在眼中闪烁,只见她微微一笑,朗声道:“在下姓谢,名如讷,字幼清,益州人士,大靖骁骑都尉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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